海尔姆德海岸的灯塔的灯光逐渐暗了下去。
主教自灯塔的贮藏之中几乎汲走了所有残留下来的芙莉德鱼油,教堂和灯塔相连,因此塔尖的灯火一直在燃烧,但随着主教的离开,这座屹立长明的宏伟巨构也终于迎来了自己早该得到的结局。
以西结浑浊的目光看着愈发黯淡的灯光,他能清楚的听到自己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的某个器官呼吸的声音,灯塔的靛蓝之光此时已不仅仅是海尔姆德的明灯,也是以西结自身生命的倒计时。
光明退却,周围的海雾如涨起的潮水一般重新涌了上来。
以西结眨了一下眼睛,被海雾再度迷蒙的灯塔像是他无法绕过的恶咒,从他的起源到终点,贯穿了他的一生。
“以西结。”
“是。”
戒卫者从前的声音传递到了他的耳畔,以西结抬起头,那是一个晴朗清澈的下午,全副武装的以西结跟在一身正装的塞奥希特执政官背后,作为极少和主烙印大陆联系的边缘的城市,这里的权力划分并不像其他地区那么繁琐和严谨,作为自卫和常备武力的骑士可以进入地区和城市的管理阶层,塞奥希特的多数官员皆为如此。
“我巡视过这么多次塞奥希特的海岸,没想到它居然这么漂亮,”被称为戒卫者的人笑着说,“可惜今天之后,我就会很少来这里了。”
“总归是可以来的,老师你又没有离开塞奥希特,只是从地区骑士长变成了海尔姆德地区的执政官。”站得笔直的以西结接话说。
“是啊,倒是没有离开塞奥希特……”
“我会带着其他人继续好好巡视的。”
“不,你不会成为新的骑士长的”戒卫者摇了摇头,“你需要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以西结跟随的脚步停下了。
“像你这样的人,留在塞奥希特这种已经死去的城市,只是浪费你的生命,”戒卫者转过身来,面对着以西结道,“巡视海岸时我在灯塔之下捡到你们两个婴儿开始,我就知道你们将会做出一些非同凡响的事。”
“可是……塞奥希特是我的家,我不知道除了塞奥希特我应该去哪里,我们这些地区骑士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我们珍贵的故乡,哪怕这座城市贫穷而荒凉,这始终都是我们的家。”
“这句话我不会否定,”戒卫者笑了笑说,“我就出生在塞奥希特,成为地区骑士,和其他人一起征兵去了北边,我见过端丽庄严的永恒城埃文格罗尔,我见过繁荣华贵的青森城格陵弗拉德和风雪之中奇迹般的凛冬山城,走在我身边的是出身贵族的魔法师……还有你在故事里听过无数次的大骑士们,这些沐浴无上荣光的高尚传奇。”
“这么说来,老师你也不想留在塞奥希特。”
“不,”戒卫者摇了摇头说,“荒地是为老无所依之人准备的归宿,我会一直留在这里,以另一种方式保护着塞奥希特,我想让这座城市再度恢复往日的繁荣……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有着天赋,呆在塞奥希特,这个每日只是巡视海岸的地区骑士团里对你不公平,你本该可以成就一番更大的事业……”
“耶利米跟我说过,他想成为塞奥希特出身的大骑士,我说他痴心妄想,大骑士团从来就不会自地区骑士之中遴选。”
“成为大骑士,一直是你和耶利米的梦想对不对?”
“老师……”
“耶利米前去迎接的那位回到塞奥希特的主教是个有能力的人,如今他的身边还缺两位主教内侍,在斯托利亚,这些人被称为教堂骑士……耀阳裁决大骑士团的一大部分,便是从教堂骑士里遴选而出的佼佼者。”
戒卫者把一只手搭在了以西结的肩膀上。
“这是你离开塞奥希特的机会,虽然不是立刻,你要在那位主教的麾下担任内侍,你要过上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全心全意的服侍他和他身后的庞大存在,不要浪费你的天赋……和耶利米一起,在他的帮助下去往主烙印大陆,你和耶利米,是整个塞奥希特唯二有能力成为大骑士的人。”
以西结看向了伫立在海尔姆德远处的灯塔,又转向了笼罩在落日余晖中的塞奥希特城,海面上波光粼粼,内城蕾切尔教堂投下的阴影拉的极长。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要是我对主教宣誓了忠诚,要是我真的侥幸成为了大骑士……我就很难回到这里了。”
“那就别回,”戒卫者大笑着说,“你和耶利米的剑术进步太快,几年之前我就已经没东西可以教你们俩了。”
“嗯……”
戒卫者转向了海面,一个小小的黑点出现在了海平面的尽头,那是一艘有着国教印记的三桅帆船,上面搭载的乘客,是那位被他视作塞奥希特重生的希望,那位在距离永恒城枢机只有一步之遥时选择回归故乡,重新回归蕾切尔信仰的主教。
“我会一直把你们两个,当成塞奥希特的骄傲。”
自儿时的记忆快速翻过以西结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脑海,作为弃婴的自己和耶利米在灯塔之下被巡逻的戒卫者找到,在塞奥希特的骑士驻地里长大,在还不会说话之前,他们二人便已经摸到了骑士十字长剑,还是孩子时便已展现了惊人天赋,二人同出一门却截然不同的剑术足够压制那些自从对德洛斯的战场上有幸回归故乡的骑士,少年时便被其老师推荐,被来到塞奥希特的主教看中,成为了主教内侍,直到今日。
曾几何时,少年时代的以西结和耶利米在深夜的海岸边比拼着剑术直到精疲力竭,两柄剑被海水过,二人躺在滩上,身上是数不清的淤青和划伤,他们看向深远的大海,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想成为塞奥希特出身的大骑士,让斯托利亚再次看到我们的故乡。”
“那可不是我的终点,”耶利米喘着粗气大笑着说,“我会超越他们。”
“超越他们,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让塞奥希特再次繁荣,这里曾经多热闹啊。”
……
耶利米发出了一声得意的冷笑,仿佛是在宣布他的胜利,以及那些圣餐的归属。
……
塞奥希特如今统一在了所谓蕾切尔降下的恩惠之中,宣誓过效忠主教的以西结成为了引发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在吃下圣餐的那一瞬间,他曾经想象过自己的愿望成真的样子,就连他的老师,戒卫者,都心甘情愿的成为让蕾切尔恩惠的容器。
大雾渐起,海潮平息,灯塔之光逐渐黯淡,空气被咸味的海水替代,人们在癫狂痴愚和呓语中迎来可憎的异变。
这不是以西结想要的,他拔出将逝繁星——这柄圣餐赋予他,禁锢在铜绿外壳之中的星光长剑——在芙莉德病完全将他扭曲之前冲出了教堂,肆意屠杀着那些在布道者诡谲的灯光之下快速异变的蕾切尔教众们,那些不形的尸骨堆满了曾经的圣所。他带着那些感受到灾祸即将来临的塞奥希特人逃出了城市,穿行在雾中前往那座山中废弃的圣殿。
他怀着愧疚的心戴上了那副赎罪面容,在塞奥希特人的愈发疯狂的唾骂声中遮住了自己丑陋可怖的面庞,从此之后,铸铁面具之下的泪水无人能见。
同是孤儿的弟弟,耶利米,笃信着主教的一言一行,如愿以偿的塞奥希特的“繁荣”和可以和大骑士比肩的力量,为了取回以西结的圣餐日复一日的在雾海中穿行寻觅着这位蕾切尔教堂的叛徒。芙莉德病带来的疯狂并未影响他,因为他心甘情愿的堕入了那名为力量的谎言深渊。
以西结再度看向了以及几乎熄灭的灯塔顶端。
想来也是,这些跨越历史的灯光也仿佛穿过了他的一生:这座灯塔的灯光无法撕破海上的长夜,无法窥探回归洋的边缘,和自己的躯体,理智,还有生命一样,在孤寂和挣扎之中放纵的燃烧,最终在无人问津的地方熄灭。
失去了芙莉德鱼油的灯塔还是灭了,连蜡烛熄灭时“噗”的一声都没响起。
但以西结还活着。
——既然挣扎无用,那便挣扎的再剧烈些;既然燃烧殆尽,那便直到灯塔在无声轰鸣中崩塌!
在以西结身体之内的镶嵌两份圣餐的部位鼓胀了一下,属于戒卫者的那一份已经完全消解,和他的肉身融为一体,而属于布道者的那一份,也开始了加速同化的过程。不知道哪来的力量,被千百骨刺穿刺的以西结居然动了起来,一根触须自他的背后猛地喷出,几乎是夺过了他右手握着的铜绿长剑向着耶利米斩去,未预料到濒死的以西结再度暴起的耶利米虽然惊讶,但长久的剑术训练,依然让他本能般的举起将逝繁星迎着铜绿长剑斩去。
咚——!
双剑碰撞和鸣并没有发出理应发出的金属清脆声,取而代之的洪钟一样的低沉震音,那柄被几丁质覆盖的铜绿长剑如同玻璃一般被轻松击碎,但以西结的攻击还没停下,就算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武器,但他还有自己的一双手,以及覆盖着甲壳的双拳。
忍受着千百骨刺穿过身体的剧痛,几乎是迎着归还朔望的剑刃,身体已经再度膨胀开始撑的盔甲吱吱作响的以西结在耶利米做出防御姿势时硬生生的往前走了几步,沉重的右拳轰地一声打在了耶利米戴着的安详面容之上,同样是铸铁的面具瞬间被硬生生的砸出一个巨大的凹陷,没有及时转换姿势的耶利米也在连连后退,名为彷徨朔望的绽放骨刃带着一团新鲜的血肉从以西结身体拔出。
但以西结仍未倒下,耶利米也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反击,双剑连斩一连串的斩在仍然在步步逼近的以西结身上,血花接连爆起,身上的铠甲被成片成片的掀开,只是以西结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霎时之内就已经逼近了耶利米的身边,再一击勾拳从侧方轰出!
砰!
灵巧的耶利米想要再次迈动步法躲避,却又被一击重拳击中,刚起身的身体被砸在了地上,但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惧意,这样只出不进的消耗战,对于耶利米来说,他已经固定了这场战斗的胜势。
再一拳打来,归还朔望刺穿了以西结的右掌,但他仿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痛觉,见右拳被钳制,他转而换作左手,只听得刷啦一声,以西结的左手数根手指被他齐齐削去,但此时此刻,以西结却做出了一个令耶利米难以理解的举动——
他紧紧地抱住了耶利米,而布道者的圣餐,也在严重畸形扭曲的华丽盔甲之下同化完成。
“告诉我,耶利米……”
以西结耳语道。
那些已经脆弱的身体连接处被他硬生生的扯断,就连破碎但依然坚固的盔甲也被挤压变形,在更深的靛蓝色的血液喷溅之中,他抱住了耶利米的肩膀,那副赎罪面容也在肉体的膨胀之中掉落,盔甲中的内容物直直的向着耶利米的面前扑去。
“你还能承受多少芙莉德病。”
布道者的圣餐,本身是为了蕾切尔的恩惠,即所谓的芙莉德病而生。那位已经异变为在海中游动追猎的鮟鱇鱼的传教士头顶的灯光,会从潜意识的层面的吸引注视者的注意,而当生者的目光注视到那灯光之时,无穷无尽的芙莉德病便已经以剧烈而寂静的方式将其转化为了雾中鬼影,塞奥希特便沦陷于此,而后布道者转向了海上,伪装成灯塔之光吸引过路的船只。
耶利米无法描述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些在他眼前一颗又一颗逐渐点亮的繁星逐渐结合成了完美的星座次序,复又凝成了瑰丽的星辰,浩瀚的星辰最终翻涌成了无形的混沌。那里残酷,清澈,透明,无序,无理智,无规则,小至石子,大至支柱神明的存在本身都是这片混沌的一个渺小倒影。并非属于物质界的可憎长笛吹奏而出的单调低音圣颂无始无终的响彻在意识层面,哭泣和嚎叫都已静默,而那个古老而伟大的存在却在这样极致疯狂的噪音之中安顿平歇。
耶利米吐出了几个音节,那并非是人类这个渺小而肮脏的物种能够发出的音调。
一位被开海的人类以自己的名字覆盖替换的支柱神明的真名在千年之后再次被唤出。
这所有的都发生在一瞬之间,而耶利米已经跪坐在了地上,靛蓝色的血液从歪斜的安详面容之中缓缓渗出,白银色的盔甲也在身体的晃动中止不住的颤抖。
“不是蕾切尔……不是蕾切尔……这不是蕾切尔大人的恩惠……这不是……”
“我知道。”
以西结左手仅剩的几根手指捏着一段并非人类的右手臂骨,慢慢的放在了自己的左手被贯穿的创口上,随着一阵血肉蠕动和骨骼生长声,那节臂骨隐入了他残破不堪的身体,那把名为将逝繁星的星光长剑,混着他的血液自手中缓缓生长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