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搭上了湿漉漉的礁石边缘,稍稍用力,平克撑着身体爬了上来。
急促的喘息了一会儿,他握住右手的小臂用力一扭,随着手肘处传来的骨节嘎嘣声,他有些脱臼的关节勉强回到了正确的地方。但他的身体其他部位并非完好无损,全身浸湿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刮擦的伤痕和大大小小的淤青也遍布全身,他叹了口气,平复了一下依然急促的心跳,直起身来继续向前走去。
登上教堂所在的移动孤岛之前,平克遭遇了生死攸关的五分钟。
第三发碎石被【月之暗面】向上斥出,平克再次甩出链刃牵上跟随而去。那块石头被教堂的底部伸出的触手捕获,变成了正在拼凑的四只巨足的一部分,而平克也顺着这个势头,借力攀上了教堂孤岛的下部,右手紧紧的扒着一块略微突起的岩石,链刃收回化作手杖,一边避免和那些油腻之物组成的触手直接接触,一边顶着不断落下的碎石继续向上攀登。
岛屿落脚之处海水沸腾,这座在未知的力量已经活过来的岛屿感受到了不该存在的入侵者,当然不会饶过平克。
就在平克刚刚踏上一个可以成为一个立足点的突起,距离教堂所在的平面只有堪堪几米时,一种难以名状的威压突然将他全身覆盖——在他面前的,穿梭在岩石缝隙之中的黑褐色的油腻物中,突然睁开了一只无瞳巨眼,无言的盯着他。
脑中已经暂时停息的呓语刹那之间响如雷霆,原始的文字挤压着平克的颅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大脑之中涌出。剧烈的头痛让平克大喊了一声,本来抓住突起岩石的右手稍稍一松,反应过来的他赶紧将脚移了几寸,堪堪控制住了身体,但后面发生的事情更让他始料未及。
那黑褐色的粘稠之物中睁开的巨眼碎成了无数小小的眼珠,在黑色的粘液中四散开来分叉而行,平克所在的巨足上发出一声轰隆,原本将那些碎石串联在一起的触手正在改变自己的流向,他抓住的底去,那一整块外壁失去了凭依,哗啦一声碎裂,失去了着力点的平克也和碎石雨一起,向下方状若沸腾的大海坠落而去。
“离开,外乡人,我乃蕾切尔的信使……我不允许你踏入我的圣域。”
耳边的呓语有了意义,这些声音是自那些遍布岩缝的油腻粘液中一齐发出,仿佛在那注视之后一瞬间全部塞进了平克的脑海。坠落之中的平克想再次解放【月之暗面】,用方才登塔的方式向上而去。但那些呓语摧残着他的精神,仿佛自己和身体,自己和蚀刻的关系被切断了一般,除了视觉之外任何感官都被封锁,只能任凭身体如同铅块一般向下坠去。
坠落的过程总是漫长的,自己仿佛再次坠入了海洋,前往那世界最深的渊顶。
“平克。”
耳边的呓语渐弱,但并未完全消失,来自一个更加崇高的世界的呢喃将其向着远处而放逐,他的确抵达了幻觉之中见到的海洋之底,或者那片禁忌神圣之地在那只芙莉德鱼的呼唤之下找到了他。
“启迪的种子已经发芽,因此你听清了我的呼唤。”
“你是……”
平克和身体的联系恢复了,他发觉自己依然在坠落的途中,只是周围的一切,仿佛变得无穷无尽的缓慢。
“吞下我之血肉的无知者感受到了你——我命定之中的伴侣,来自群星的知识已然公平的否决了他的载体,其存在也被重塑,如今只剩依托残存回鸣,向着海之底的渊顶而行,觐见那渊下星辰的本能。”
这些新的呢喃在平克听懂之后如同诗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吃下圣餐已被重塑的主教畏惧平克的存在,畏惧他登上自己栖身的教堂堡垒,就算平克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座教堂做什么,只是盲目的按照那只芙莉德鱼空洞的指引,前往寻找她的身影。
“彷徨的群星即将在这片海上排列就绪,伴侣啊,在你取回我最后的骨血之后,渊顶的回鸣将再度响起,我便会应星海中的约定自苍茫虚无中复生。”
平克和蚀刻的联系恢复了。
呓语和呢喃分别停止,在激荡的浪花已经触碰到他的背时,他已经再度解放了蚀刻,伸手触向了与他一同落下的岩石,手杖变形成的鞭刃挥出,准确的缠绕在岩石之上,这次的蚀刻解放快速而猛烈,如此强硬的爬升几乎将平克的右臂拽的脱臼。在岛屿的边缘,反向而行的飞岩之上的蚀刻印记消散,平克收回鞭刃也纵身一跃,刚好抓住了岛屿的边角。
“呼……”
平克攥了一下右手,猫头鹰浮雕的鹰嘴刺的他有点疼,充满了实感。
仿佛是感知到了平克的迷茫,那只芙莉德鱼在救下他的同时,也给出了他真正需要做的事,如今,本来利用以西结的平克再次和以西结站在了同一阵线上,主教体内那最后一块圣餐就是那只芙莉德鱼死而复生的希求之物。
但平克并没发现,从他来到海尔姆德开始,他所追寻的东西被某个存在潜移默化的改变了,蕾切尔神迹的事情仿佛已经成为了一个噱头,他完全没发现,自己的目标已经变为了那只芙莉德鱼。那像是某种从未说出口的约定,也像是自己本该如此,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那句“命定伴侣”产生任何怀疑。
平克笃信着这一点,这是事实,也是及将要发生的事。
岛屿正在离开海尔姆德的岸边,向着更深更广的海域中走去,每一步踏在水中都能掀起巨大的浪花,四只巨足也陷的更深了一些。果然正如那只芙莉德鱼所说的,主教正在控制着自己的堡垒向着那处名叫渊顶的地方前去,而在此之前,这座岛屿就会彻底的沉入海中,那那时就宣告着平克此番的失败。
穿过破碎的街道和歪曲的金属篱笆围绕的墓园小径,绕过正门的花园里已经几乎倒塌的蕾切尔圣像,平克走上了长长的台阶,踏上了被坚固的拱柱抬起的门廊,塞奥希特的蕾切尔教堂正门就在面前。
同样是岩石雕刻而成,如同塞奥希特内城一般的大门并未设防,上面雕刻着夜之国的历史:生灵自蕾切尔的春潮之中爬出,踏上了夜之国的陆地,蕾切尔的信使到来赋予了海产和无上丰饶,这个远离主烙印大陆的古老王国的种子便发源自海边小城塞奥希特。后续的内容便已记载在斯托利亚通史之中,夜之国在大西征中被斯托利亚兼并,而后塞奥希特也成为了开拓回归洋的起点……最终,迎来了自己的覆灭。
平克缓缓地推动了教堂的大门,一阵似有似无的黏腻声自门后响起,他紧紧的握着手杖,从门缝里挤进了教堂之中。
平克背后的大门缓缓关上,高悬在教堂顶部的一盏一盏辉石灯接连点亮,借着这些幽蓝色昏暗交驳的灯光,教堂内的景色呈现在平克眼中。
高高的穹顶被并列两侧的方形立柱撑起,流动的表面反射着灯光,平克的脚下也十分的细滑黏腻,整个教堂内部的表面,全部覆盖着一层那种黑褐色的油脂,凝结成树根一样的触手自教堂的缝隙之中穿出联系着这座移动岛屿。
在最底部的祭台上,一个身披长袍,佩戴着朽烂肮脏的祭披的佝偻人形正在拼命的仰起头,正上方镶嵌在墙壁上的蕾切尔浮雕托举着一个肩上的水瓶,淡蓝色的油脂从水瓶之中不停流下,灌在那佝偻人形昂起的头上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而在他被长袍覆盖的身下,更多黏腻的黑褐色油脂正在不断涌出。他弯曲的脊椎暴露在身体之外,仅有一层肉膜覆盖,两侧开了无数的小小孔洞,正在喷吐着那些平克再熟悉不过的浓稠海雾。
大殿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鱼腥味和腐烂的味道,平克强压着恶心往前走了一步,滑滑的地面让他有些无处落脚,他已经知道了这些黑褐色的粘液究竟是什么:那是鱼油,芙莉德鱼的鱼油。
“你还是来了……启迪承者,蕾切尔的灾星。”
虚幻而苍老的声音在教堂之内响起,海潮的声音在话语中回荡。那个正在饮着芙莉德鱼油的佝偻之人慢慢的转了过来,看向了平克的方向。
那并不是一个能被称为“人”的东西。
长袍和祭披已经变成了某种生物质,和他的身体融合在了一起,上面还有着细小的血管跳动,原本是手的地方也已经和长袍粘在一起,身体正面布满了细小的触须,像是某种多足的海洋爬虫的移动工具,他的头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的样子,孤零零的垂在腹前,圆形的眼睛长满身体两侧,而他的身后拖着一条巨大的肉质长尾,像是某种被去了壳的龙虾。
“五份圣餐,五份圣餐,只有用圣餐举行仪式,才能变成祂的信使呵……”那东西喃喃着向着平克走了几步,倒不如说是在地上厚厚的油脂上漂浮,“以西结,我的净化者……”
肢解那只芙莉德鱼取得五份圣餐只是主教野心的第一步,但在仪式开始之前,以西结便已经逃离了教堂,这才导致塞奥希特发生的事件一直持续。
这些沾满了芙莉德鱼血和怨恨的鱼油一直贮藏在塞奥希特的灯塔之中,在塞奥希特的传说中,芙莉德鱼是蕾切尔的信使,他在利用这些鱼油,尝试替代以西结偷走的圣餐来进行那场升格为信使的仪式。平克吞了一下口水,他明白了主教拔起自己的教堂嵌入灯塔的目的。
而那些流经主教体内的鱼油,已经被亵渎的腐化,成为了主教身体的一部分,也正是这样,他才能用鱼油凝成触手移动教堂,移动岛屿。
“哈……我看到你了!”
一根细小的触须自主教的身体上抬起指向了平克。
“你就是那个,想要,夺取我的成就的外乡人……啊,布道者,戒卫者,裁决者,都没能把你杀死,或者把你变成我们的一员,你依然来到了这里,卑微的……追寻,你听到的启示。”
没等话语落下,平克的手杖已经再度化作链刃抽刺而出,湿滑的地面让平克艰难的跑了起来,一切便要结束在此,只要杀死这个,已经异变为一团肉球一般怪物的主教……
刷啦——!
链刃划过穿透了主教的身体,连一点皮肉都没带下来,甚至平克都没感觉到一丝丝的阻力,仿佛只是穿过了一团粘稠的液体团,主教依然保持着原样。
而这样的行为,自然也是惹怒了这位自命不凡的大主教,他身上的触须全部张开,已经异变为某种口器的嘴中发出刺耳的痛苦嘶鸣回荡在教堂之中。
“你想阻止我?你想阻止我……呵,吾即是吾的圣域,是吾的殿堂……哈哈哈哈哈哈。”
主教的身体慢慢的开始了溶解,逐渐和这铺的满地的,如同菌毯一样的腐化鱼油融为了一体,那种刺耳和嘶鸣的笑声一齐从四面八方传来。地面上的油脂翻涌着,一张狞笑着的恶心的大脸在地面上形成,在平克的身体周围,数个如同囊肿一般的东西慢慢的鼓了起来,逐渐化作了十几个雾中鬼影的模样。
“肮脏的外乡人……被虚伪的启迪愚弄,而不尊崇身为信使的我,”主教的声音愈发扭曲,其中的海潮之音也越来越大,那些油脂凝成的雾中鬼影的身影也更加明显,“尽管挣扎吧,他们没能清除你,但我会把你消除……变成,蕾切尔的孩子。”
平克冷冷的注视着周围的变故,他吃惊于刚才攻击的无效,身边发生的事却又一直刺激着他感知危险的本能,他知道,这是一场他必须独自面对的,史无前例的恶战,是这场海雾旅途最后的敌人——
无知者,塞奥希特大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