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暂歇的营帐的路上,平克的脑海之中一直回想着在那场濒死幻境中他看到的一切,方才的思绪被薇儿打断,在从监牢区离开时,他再次看向了薇儿坐着的那艘搁浅翻倒的小船,那个指引他来到这里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现在想来,当时的薇儿莱蒂答应的的确轻巧。
同为蚀刻赐福者的她,作为贩卖情报为生的商人的她,不可能不知道神迹对于他们这些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那可是同在蚀刻仪式内的所有人都在追寻的东西,在这场互猎之中,先手拿到神迹就已经确立了自己的优势地位。
而这样一个物件所在地的情报,只价值……十分之一的影子?
等等,神迹?
平克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我既是权柄的化身,神迹,也是信使’……”
平克自言自语道,这是那只幻象里的芙莉德鱼亲口说出的话语,这是对自己存在的宣告,那语气中带着不可置否的威严和崇高。
“神迹会是活着的东西……或者是个人吗?”
平克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事实上,他连自己应该追寻的神迹是什么模样都无从知晓,但根据来源于泽基和薇儿的信息来看,蕾切尔的神迹自斯托利亚还未成型的七国时代就已经寄存在了海尔姆德的蕾切尔教堂里,作为蕾切尔信仰的象征从未离开。而“信使”这个名词也值得思考一番,在平克阅读过的斯托利亚历史和典籍里,这是对可以直接和支柱神明沟通之人的称呼,在教派中一般作为主教,来宣读来自支柱神明的旨意。
蕾切尔的象征是大海,潮水和生命。
海渊之底的星光再次填满了平克的双眼,一个只维持了瞬间的,堪称可怖的想法不由得让平克打了个寒战——或许,在这场疑惑重重又险恶的塞奥希特事件的背后,根本就没有蕾切尔的参与。
不论如何,那只芙莉德鱼已经在诗句般的话语之中清楚的给出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她的骸骨已经作为圣餐被蕾切尔教堂的人分食,但她的灵魂,或者是……她的存在本身,却依然留在那座已经不在原位的教堂之中。
平克并不需要以西结带路,他只需要以西结抵达那座教堂而已。要在那个留存之所再度将那只芙莉德鱼的尸身拼凑的条件已经几乎完备,耶利米取走了以西结右臂之内的圣餐,甚至对于平克来说是个顶好的契机。
以西结和自己一样,同为迷茫之人……在这种窒息的绝望之中,所谓的指引便是能驱动人爆发潜力的希望光芒,哪怕那只是一根前不见归途,后不见退路的虚假救命稻草。
“‘……是我在群星彷徨交错排列的命运之中永恒的伴侣,漂泊的海风也会因为我的复生而停止呜咽……”
平克不在乎塞奥希特的结局如何,他只要神迹,只要再次见到那只芙莉德鱼。
他登上了楼梯,回到了自己醒过来的帐篷旁。
“诶,你回来了,去干嘛了?”泽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找以西结聊了一会儿,”平克用手杖挑起了帐篷的一角,将有着猫头鹰的手杖头递了进去,“帮我检查一下,可能里面的炼金回路已经受损了……莉瑞特,那个小医生呢?”
“走掉了,”泽基伸出手来将手杖接了过去,平克已经清晰的看到他的手上覆上了一层靛蓝色的细鳞,就像以西结身上的一样,“你走了之后她就走了,神神秘秘的,问她去哪里她说她也不知道,啧……怎么,让我检修这玩意,你也要走了,我跟你一块呗?”
“不用了,你在船镇等我,我不觉得那里你能帮得上忙,”平克拧了一下衣角,海水一缕一缕的洒下,“你不能离开船镇,我和以西结要去蕾切尔教堂。”
“啊?”泽基一边检查着手杖一边说,“你找到那座消失的教堂了?”
“嗯,”平克点点头,但他也同样没有对泽基讲起自己在梦里看到的东西,“薇儿莱蒂伤到了耶利米,只要让以西结顺着他的血迹追就能找到,他既然依然忠于主教,那他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了。”
“聪明!不愧是你!”一阵嗡嗡的响动声结束后,泽基把手杖递了出去,整个手杖已经焕然一新,“只是以西结,他那副样子……会去吗?”
“他会去。”
平克接过手杖,刚转过身向外面走去准备离开,泽基再次叫住了他。
“嗯?”
一把黄铜色的钥匙从帐篷里丢了出来,平克轻松的伸手接住,在莉瑞特的一番废话之后,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疲累和疼痛,那把钥匙十分的小巧,上面还挂着一个方形的小小名牌,但平克没见过这种材料。
“停在船镇外面了,你会骑吧?”
“你就是用这东西把我们带回来的?为什么不用你的蚀刻召唤一些更安全的交通工具。”平克攥着钥匙有些不解的道。
“因为我觉得很帅。”
“果然。”
“别弄坏了,我的收藏品里可就这一台,也算是古董,”泽基嘿嘿笑了一声,“你要是用完了就按一下手杖,我刚才给你加了个实用的配件。”
平克摸了摸手杖顶端,那里果然多了一个可以按下去的地方。
……
顺着记忆里离开船镇的路线,平克看到了仿佛已经久违了的迷雾旷野。
“唉……”
在阴影之中,有个东西慢慢的动了起来,发出了一阵铠甲的铿锵声。
“我看到了耶利米留下的血迹。”他道。
“这才像个样子。”平克点了点头。
以西结已经和先前有如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一般的样子有着天壤之别,过去的盔甲已经在一路的战斗和自身的异变中破碎,一身崭新的暗蓝色覆体轻甲出现在了他的身上,却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铸成。一些装饰和纹路被塑造成了浪花与海草的形状,肩膀和手腕处也做出了并不夸张,那把已经断裂的铜绿长剑被他用一手抓着,虽然依然古旧,但看样子是被仔细擦拭过了。
“给我修好,我见过你会修。”
以西结的慢慢的说,他的声音自覆面的铸铁面具下船来,声线冰冷而沉重,没有雾中鬼影的嘶鸣,仿佛他从未变成过那种扭曲的怪物,也没有一时颓废成为被船镇的人唾骂的殓尸人,若不是平克和以西结已经相处了一阵,很难将他现在的模样与之前联系起来。
平克接过他手中锈迹斑斑的长剑,微弱的火花在剑身的断裂处点亮,炼金术师的调查灵子已经开始分析这把剑的构成成分,这是内部的结构在重新排列的象征。
“你吃下了另外两份圣餐么?”
“圣餐还在和我的身体,还有我吞下的芙莉德病融合,赋予的力量,但很快,”以西结道,“布道者,戒卫者,主教,耶利米,还有我,我们都一样,圣餐带给了我们疯狂,也带给了我们使用芙莉德病的方法,我吃下的那些塞奥希特人的尸体,他们都会作为这场战斗的,我的同伴。”
“嗯……”平克一边修复着断剑一边端详着以西结崭新的铠甲,“很漂亮。”
“你的话变多了,”以西结继续冷冷的回应道,“这是我和耶利米被封为主教内侍时的礼装,本来我们在完成职责之后,理应再次穿上这套铠甲,前往永恒城觐见王庭,参与光荣的大骑士的选拔,我们将会成为塞奥希特出身的大骑士,我们是雾之海尔姆德的骄傲……或许,我和你,本应在北方的战场上相见,而不是在这里成为朋友。”
“我们只是有各自的目的合作而已,我利用你,你也利用我,称不上朋友。”平克摇了摇头说,剑身的断裂处的火花稍微明亮了一些,金属簇正在生长,将两个不同的部分拼合在一起。
“今天我再次穿上了这套铠甲,因为依然想成为塞奥希特的骄傲,这里是我的故土和家园,虽然他如今……被我变成了这样。”
“你的身体已经异变扭曲,怎么穿上这身铠甲的?”
“很简单,”以西结似乎笑了一下,“把那些多余的地方削去就是了,我是芙莉德病的奴隶和怪物,但我从来没有放弃人类的身份,我还是主教内侍,还是夜之国塞奥希特城的骑士……至少,我要像个人类一样死去。”
嗡的一声,原本断裂的剑身在调查灵子的协调下再度拼合,令平克感到意外的是,这把剑并未有任何奇异之处,只是一把最为普通的黄铜长剑,甚至有些劣质。但从以西结先前使用的模样来看,平克本来觉得这是一把由斯托利亚的特殊锻造工艺,再经过魔法或教堂牧师祝福的武器,甚至是一把传闻中的奇迹武装。
他把长剑交还给以西结,随后往船镇入口的方向走了几步,哗啦一声掀起了罩着什么东西的破烂船帆,那之下就是泽基留给他们的交通工具。
一台通体哑光黑色的机车出现在二人的面前,前后轮的尺寸宽大,呈现出了一种稳重的感觉,整个车身的机械设计低矮紧凑,就连外露的排气管,引擎和悬挂系统都和车身一样采用了哑黑的金属色调,上面还附着一层海雾凝结而成的露水。这不像是德洛斯的风格,若这是德洛斯的产物,上面得再多一些米凯尔浮雕作为装饰,绝对不会这么简约。
平克拿出钥匙,再次叹了口气,他摸了摸车身,漏出了疑惑的目光。
背后以西结走路的声音传来,他一把拿走了钥匙坐了上去,随手便将发动机轻松点燃。
“你居然会用。”
“你的朋友,泽基先生,把我们带回来的时候,我看过他怎么骑,和骑马没什么区别。”
一个斯托利亚最南方的骑士,居然会用未来的德洛斯制造出来的机械玩意,不论谁看到都会觉得这是一幅非常非常奇怪的景象。
平克默不作声,跟着坐了上去,以西结再次拧了几下油门,增压阀在引擎内颤动着,发动机仿佛如同大骑士胯下的战马一般发出了嘶鸣。
“我大概知道消失的教堂在哪里了。”以西结说。
“嗯?”
“海尔姆德地区的西北角,那片有着浸润的芙莉德鱼的血,由塞奥希特人的野心和罪孽打造而成的灯塔所在的海域……那里曾经有着另一个巨大的岛屿,而在他们的语言里,那片海被称为……”
——群星彷徨之海。
平克脑中的呓语再度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