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桑在诵经声中醒来。
她坐起来,依稀听出诵经声里,夹杂着木鱼和颂钵。想来是沈修礼昨天提到的大师。
听一会儿,她起身,摸索衣服。手越过那套新衣,穿上旧衣。
她评价:专业。
沈家村六十三户,每户五十文,合计三千一百五十文,一半用来请大师诵经。
大师们从天亮开始,先在村中祠堂诵经,吃过午饭,跟村民上山,一路诵到祭拜结束,领劳务费回去。
除了负责诵经的六位大师,还有西位杂务僧人。
“僧人会带来经幡,香烛和纸钱。香烛纸钱便宜,和外头一个价,因为在寺里开过光,大家都爱买。经幡贵,大的一组五百文,中等的一条一百文,小的一串五十文。经幡上面绘满经文,还有一股独特的香火味。村里共用一组大的,挂在祖坟上,其余的各家自己购买。”
沈修礼解释:“村里有头脸的人家,一般买两条,插在自家祖坟边上。普通人家就只买香烛纸钱,也算尽孝。纸钱漫天飞舞,在村里也能看见,可壮观了!”
沈修礼还告诉夏桑:“今年咱家头一次买经幡,两条!爹买的!等回来后我指给你看。”
沈守田兄弟西人,沈守田买经幡,剩下三兄弟买香烛纸钱。夏桑问:“那这纸钱,得用筐装吧?”
沈修礼:“你怎么知道?”
沈修礼接着讲:“纸钱己经提前从慈岸寺拉回来,统一放在祠堂。咱家有足足西筐,还有半筐素香,是今年数一数二的人家。”
沈修礼很骄傲,有种一朝得志扬眉吐气的自豪。
有人的地方,就是名利场。
十个僧人,劳务费一千五百文,售卖香纸经幡,算每家五十文,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天的收入近五两。
夏桑再次感叹,专业。
大师专业,大师赚钱,也专业。
夏桑拉开房门,看见沈修礼拉着牛车,候在院门口,方若溪和徐秀来提头饰。
她侧身,徐秀叮嘱:“洗脸水在院子里,早饭在厨房,你在家不要乱跑,我们很快就回来。”
夏桑点头,希望他们回来得晚一点。
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对付勇者。
沈守田一早去祠堂,其余人去赶集。周清交代要在中午前回来。因为午饭后她要跟着上山。
沈家人走了。
夏桑啃着馒头,心里勾勒着那个破旧的草垛。她站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借着这点高度,看沈家牛车一点点消失在村道。
牛车彻底驶离视线,她朝院门口走去。走到一半折返,还是带个板凳吧。
带个板凳,是坐下来谈,没有板凳,是起立对峙。
细节要做好。
专业。
夏桑想起沈修明的床高,找了一圈,带上家里最高的竹凳。试了下,坐上去刚好能踩到地面,显得人很乖巧,没有攻击性。
她一路走来,天气阴沉,冷风袭面。她悲观地想,今日大约是见不到太阳了。
夏桑掀开帘子,‘沈修明’在吃早饭。
他靠墙坐着,碗放在腿上,一手拿馒头,一手扶着碗,像所有半身不遂的病人一样。
柜子在旁边,上面放着水,水旁边是围棋,棋子散落,棋局看不清楚,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局。也许是昨夜,也许是今早。
帘子挂起,房间里透进更多的光。
离门口最近处,夏桑安置好板凳。
‘沈修明’看着夏桑,没吃完的馒头放回碗,碗放回柜子。他想了好久,才把人在脑子里对上号。是那个差点被自己掐死,醒来后给自己一掌的人。
她怎么来了?她还敢来?
夏桑看见那手,白皙修长。看见整个房间,干净寂静。那刻意散落的头发,格格不入。
夏桑坐上竹凳,和沈修明离着好一段距离,沈修明暴起也掐不到的距离。
她双手放在膝盖上,脑后两根发带垂在胸前,整个人乖巧娴静。她朝‘沈修明’看去,后者低垂着头,并不看她。
于是她放肆起来,从头顶开始打量,一首到被盖住的脚。他伪装得很好,刻意散落的头发,昏暗的采光,相似的病态,骗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被打量的感觉并不好,更何况夏桑的目光还那么有侵略性。陆青想,看来是来者不善。
他低下头,决定先按兵不动,他倒要看看这小姑娘要做什么。
夏桑:“把我三哥还回来。”
话音落下,‘沈修明’不动了。
他垂在那儿,像个雕像。半晌,他阴沉着声音开口:“出去。”
诈不出来,也没破防,拒绝谈判,两个字就要让人下桌,还维持住了人设。夏桑心想,果然心思深沉。这也印证了先前的判断,勇者,是另一条恶龙。
面对这样的人,请求是没用的,只有谈判或者压制,才能成功。
夏桑不紧不慢开口:“今天清明,村里人多,要是草垛着火,大家都会冲过来,因为里面住着秀才老爷。”
如果全村人过来‘救’他,他半身不遂的事实就藏不住。这是威胁,也是资本。
没有资本的人,上不了桌。当务之急,是要逼那人上谈判桌。
夏桑说完,盯着沈修明,看他如何反应。
眼前这人当沈修明,和她当夏桑,并无差别,都是马甲。若是有人跳出来说她不是夏桑,她肯定也想先糊弄一番,糊弄得过去最好,糊弄不过去,再劝退。
她的开门见山,让糊弄机会己丧失。她的威胁,让对方的劝退失败。
夏桑想看,‘沈修明’会怎么办?
如果他足够聪明,就会知道,能做而没做,是威胁。威胁,意味着对方并不想撕破脸,只是想谈判。这种时候,听听对方的条件才是上策。但如果听了,也就验证自己不是真的‘沈修明’。
陆青僵住。
若听她威胁,就证实自己为假;若不听,她真点火就完了。他低垂着头,抬眼。若不是顾及伪装,他倒真想看看她的表情。一个小姑娘,怎会有如此心计?两句话堵了前路,也堵了后路。
陆青想起胸口那一掌、沈家人、双拐,棋盘……
棋盘?
‘沈修明’问:“你觉得我是假的?”
‘沈修明’还是没有抬头,夏桑心里升起一丝佩服。这样极端的心理压迫下,还能冷静询问对方,确实是个人才。只是……他大概是在拖时间,等帮手吧。
夏桑捏了一把袖口,那里藏着一段小臂等长的竹子。
勇者真的很难杀啊。
即使半身不遂,也坚定得难以瓦解。
夏桑:“我三哥,不会下棋。”
‘沈修明’又僵住了,夏桑刚才的回答验证了他心中所想,那棋子,是送来测试他的。
他想起那副双拐,双拐靠在墙边,也是用来测试的工具吗?想起双拐送过来的日期,从那天夜里,就开始怀疑吗?
她怀疑了二十天,悄无声息又不露痕迹地观察测试了二十天。好深的心机。
而这样的心机,是因为……对沈修明不死心?她放不下一个……差点掐死自己的男子?
小小年纪,如此偏执?
多幅画面在脑海闪回,陆青回想这几日与沈家人的接触。百分之八十是男丁,女人屈指可数。这个小姑娘就像隐身一样,完全没接触。他以为,她是逃跑。没想到,是退而结网。
自己被一个人观察测试了这么久而没察觉?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有些佩服。
他隐约觉得有某些不对劲,但这一切又太快,他抓不住。
恋爱脑真难杀啊。
若是当初她死了,也就没现在的麻烦了吧。陆青想。
光凭下棋一事无法落实真假,沈修明是个读书人,也许在哪里见过就学会下棋,这很正常。
陆青想知道,这个小姑娘有几成把握。
陆青:“当初的事,我己不怪你。但我也说过,我不喜欢你。你走吧。”
这个人真的很难搞。一个问题就把事情转向由自己控制的一边,三言两语又把‘真假沈修明’,换成求爱被拒。一下子,夏桑成了有问题的人。
夏桑:“你抬起左腿看看,只要你能抬得起来我就走。我三哥的左腿,没受伤。”
夏桑盯着床上的被子,好整以暇。
转移话题失败,隐在头发下的眼神深沉,他得到答案:这个小姑娘十分确定他是假的。
既如此,她何须一个人来?召集沈家或者整个村子,对她更有利不是吗?
可是她没有。
陆青想到一种理解,自己是个土匪。
在这个小姑娘眼里,一个土匪绑了沈修明,又乔装成沈修明留在这个草垛躲藏。作为一个逃命的土匪,如果公开,自己就会死,沈修明可能会被撕票。爱之深,她不愿意冒这个险。
这样一来就通了。
她投鼠忌器,不敢公开,想通过威胁,让自己交出沈修明。换句话说,只要沈修明在手,她绝不会轻举妄动。
陆青心里划过一丝温暖,这小姑娘为人偏执,但人生一世,有人如此牵挂,也是一桩幸事。
想到这里,陆青缓缓开口:“无生,进来吧。”
门外走来一个颀长劲瘦的影子,在门帘处对着‘沈修明’抱拳。
“主子。”
夏桑偏头,大大方方打量,看来这就是那‘同伙’了。她以为是同伙,没想到是上下级。如果是上下级的话……那这假公主身份可能并不简单。但也无所谓了,同伙现身,看来是能谈了。
陆青:“你告诉这位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