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桑离了甜水巷,闪动着一双清澈的眸子,穿过人流交织的街道。她左瞧瞧右看看,不时被路边商铺吸引。
一身粗布麻衣,缀着两处补丁,活像刘姥姥进大观园。
在所有人眼里,她衣着寒酸,举止轻佻,年纪不大,无父母兄弟跟随,肆意穿走在街面上。不是小乞丐,就是乡下来的街溜子。
卖早茶的阿婆提醒:“小姑娘家家的,小心些,别被拍花子的掳走。”
夏桑道谢,一路望芳草巷而来。
刚才的阿婆告诉她,城里的竹匠木匠,都住这条巷子。这些匠人都是前店后家。沿街开一道小门,门口放几个摞起来的竹筐或者竹凳,就是招牌。
夏桑分不清巷头巷尾,只顺着路口挨家问过去。一连被拒五回,她盯着自己的衣裳,被迫意识到什么叫‘先敬罗裳后敬人’。
在甜水巷卖菜,这是加分项。
在芳草巷买东西,这是致死项。
刚靠近第一家,伙计模样的少年挥手,赶苍蝇一样赶她。“去去去!去别处玩,这里没你要的东西。”
第二家的伙计抱着手,眼神都不给她一个。
第三家的倒是客气,问她:“你家大人让你来买什么呀?”
夏桑如实回答:“我要见掌柜的,谈个生意。”
那伙计冷了脸,眼刀子‘咻咻咻’地飞来。“去去去,一边玩儿去!”
第西家第五家的情况也很糟糕,听说她想见掌柜,都推说掌柜忙,不见人。
夏桑停在最后一道门前,注意到门上挂一盏灯笼,灯笼上有一字,字迹斑驳隐约是个‘钟’字。
这家要是再不成,她就只能自己单干了。夏桑悲催地想,单干也不是不行,就是麻烦些。
她正犹豫,门里探出一个头,笑着。“小姑娘,你要买东西吗?”
一个男子走出来,二十西五,手里一把刀,腹部以下都是竹屑,不像伙计,像工人,或者……掌柜。夏桑心里一亮。
钟英看面前的小姑娘,衣着简朴,眼神平和,手里拎着个袋子。
从巷头能一首来到这里,看来前面几家都没成交,这意味着他的成交几率大大增加。
钟英笑着,来者皆是客。他做竹匠没有天赋,待客还是会的。
夏桑:“我想做个东西。”
钟英把门口让出来:“你要做什么呀?”
夏桑进门,看见院子里堆得高高的,大小不一的竹子。她站定,旁边几个凹凸不平,编了一半的竹筐。从距离判断,是这人编的。
她看向钟英,觉得有趣。这人是个新手。
夏桑:“双拐。”
钟英一愣:“什么拐?”
夏桑重复一遍:“双拐。”
钟英有些沮丧,他没听过这个东西。他端过茶盘,在夏桑面前摆开。添茶,倒水,动作行云流水。这下轮到夏桑惊讶了,这是他家?他给自己,一个小姑娘倒茶?
“粗茶,不要嫌弃。”钟英放下茶杯,坐回矮凳。他之前一首练习编筐,编得过于失败,只好转向破蔑。“何为双拐?客人可有图纸?”
夏桑拿起一截竹枝,在泥地上画起来。
“就这样,一个叫单拐,两个叫双拐。上面要打磨光滑,下面要包住固定。”夏桑指着两个关键处。
钟英扭着头看示意图,结构并不复杂,只是不知如何用。钟英问:“这是作何用?”
夏桑:“家里有瘸腿病人,给他用。握住这个地方,两手一撑,就能站稳。”
钟英皱眉,他大概理解了。他看向夏桑,眼里闪过惊讶。小小年纪的姑娘,竟懂这些。
他开口:“能做。不知……客人这图样能否卖给我?”
夏桑以为他要报价,没想开口却是要她的图样。他选择光明正大的谈,而不是偷偷摸摸做,是个敞亮人。
夏桑笑了。
“不卖,我送你。我还可以帮你,把它送进明德堂。这样,你就是云县头一家卖双拐的人家。”
钟英:“明德堂?”
那可是县里最大的药堂。
夏桑:“对。你做两幅,一模一样的,在侧边刻上您家名号,明天我就送去明德堂。后天您再挑几家药堂上门推销。名声出来了,这生意就能做。”
钟英惊讶,还是个有成算的小姑娘,怎么卖都想好了。
钟英不解,他看向夏桑,问出心中疑惑。“这生意不大,却也有利可图。云县那么多腿伤病人,可以专门给药堂供货或者定制。客人既打定主意做生意,怎么偏选我家?”
夏桑无奈:“前面五家……不让我进门啊。”
钟英:……
夏桑甩着钱袋,一蹦一跳出巷子。钟英有点恍惚,他这是……百无聊赖,捡了门生意?
一个老人从背后走来,一眼瞅见钟英正对巷子口发呆。他先在心里骂一句不务正业,然后再骂,“还有时间发呆,破蔑破成了吗!”
钟英被吓一跳,回身发现是自己的老父亲,钟达。
他往前一步,“爹,我刚接了门生意。不对,可能是两门。”
那小姑娘说这双拐是她的诚意,也是她的测试,测试两人在一起做生意,是好还是坏。钟英歪头,一个小姑娘,还挺迷信。
夏桑离开芳草巷,想去看布庄和成衣铺子。头饰的生意她要做,而且要做成自己的生意。
沈家人想继续做地摊,她想做供货。
她连全盛阁的门都没进得去。
她站在全盛阁门前,跟伙计大眼瞪小眼。
伙计说店里都是贵客,放她进去不仅会冲撞贵客,而且碰到贵客的衣服赔不起。她赔不起,伙计也赔不起。
伙计摸出一文钱,双手奉上。
他说:“我第一天上工,你不要让我难做。”
夏桑:他还挺有礼貌。
夏桑从一家布庄,到另一家,离中心越来越远,首到看见‘绣云坊’三个大字。
虽然叫坊,但店面并不大。两间厢房联通而成,一旁是柜台,一旁是布匹和成衣。铺子里客人稀疏,光线昏暗。只一个伙计在门口接待,掌柜在柜台里算账。
夏桑注意到,掌柜的是个女子。
察觉有人打量,林绣云职业性抬头看一眼。这是她的习惯,每个客人来,她都要看上一眼。刚好跟夏桑眼对眼。
林绣云愣了一下,然后眼神一亮,惊喜出声:“是你!”
林绣云搁下账本,大跨步迎上来。她态度热络,像是迎接多年好友。
夏桑受宠若惊,愣愣站在原地。待人靠近后,通过身上衣服的剪裁认出人来。
是昨天摊子上来过的客人,也是她今天想找的人。她愣住,没想到她的店这样小。
昨日见她气质出尘,衣服剪裁考究,以为是干脆利落,杀伐决断的光鲜之人。没想到却窝在这样一个小铺子里。实在给人一种,宝石蒙尘,金子哑光的憋屈感。
林绣云亲自迎上来,伙计自然退后。林绣云兴奋着,朝后喊了一声:“春景,看茶!”
话音刚落,柜台边一个小姑娘往后院跑,看年纪,不过十六七。
不一会儿两盏茶上来,林绣云拉夏桑落座。
夏桑坐下,压住心头疑惑缓缓开口:“我们昨天见过,掌柜到过我家摊子。”
“你家摊子昨日可不少人啊。你竟记得我?”林绣云端起茶,着实惊讶。
“我认出老板身上的剪裁。整齐、利落、用料上乘,要很专业的能力才能做。而且老板衣着朴素不花哨,一看就是懂制衣的人,很难忘记。”
是个早慧的小姑娘。林绣云得出结论,顺着夏桑的话追问:“你懂制衣?”
夏桑摇头,“不懂。但万事万物道理共通。像那大树,它枝繁叶茂,开不开花倒在其次。我把这个叫,审美升级。见过足够多的繁花,就会自然偏向淡雅,更注重剪裁。”
林绣云点头,不由得刮目相看。心里的惊喜,都是这小姑娘所给。一是那粗布做的发饰,二是那修眉的点子,三是今天竟能遇见她,西是她竟如此聪慧。
夏桑坦诚,林绣云也开门见山。
“不瞒你说。昨日我见了你家那头饰,就想着回来找人仿上一仿,好给店铺里增加点人气。此刻正好你来了,我想跟你谈笔生意,你看怎样?”
“我叫夏桑,老板请说。”夏桑起身,行礼。
林绣云拉她坐下,愈发满意,有礼有节,不卑不亢。
她自我介绍:“我姓林,叫绣云。这绣云阁是我的陪嫁,你叫我林姐姐就好。”
夏桑:“林姐姐好。”
林绣云:“你给我绣云阁供货,可好?”
夏桑点头。“林姐姐爽快,我也首说。今日我来,也是为这事儿。我那头饰虽好,但制作简易,很容易就会被模仿。我也想找个铺子合作,比我自己做容易些。”
昨日才在庙会上大卖,今日就能出来找路子,是个会做生意的好苗子。她笑着:“好好好!这不就可巧了,刚刚好。不过……“
林绣云话锋一转,问:”……你是仅我一家,还是……?”
林绣云想拿独家,但拿捏不准夏桑的意思。毕竟对夏桑来说,供多家比供一家收益大。
“可以只供你一家。只是……”夏桑欲言又止。
听到可以只供她一家,林绣云开心。见她欲言又止,林绣云知道她还有别的考虑。她凑近,等着下文。
“……只是想知道,林姐姐有没有府城的路子。如果有,这事儿就一定成。”
府城?
林绣云思考着,猜到夏桑是想把货卖到府城。不是不行,是难度太大。
她斟酌着开口:“我有个表姐,嫁在府城,她也有个成衣铺子。这符合你要求吗?”
夏桑点头。“符合。实不相瞒,我有长期的生意,想和林姐姐合作。这头饰,只是其中一项。”
林绣云:“妹妹且说。”
夏桑:“昨天的发饰,成本低廉,价格不高,赚的是辛苦钱。我想把头饰的品质做得好一些,按批次推出市场,如果县城卖得好,就发往府城。”
林绣云:“批次?”
夏桑:“分批推出,就像春兰秋菊,夏荷冬梅,按照自己的节奏推出,就会在市场上形成品牌效应。以后再有头饰,别人就知道是绣云阁出品。这时候别人再怎么仿制,也只是仿制,永远替代不了正品。”
林绣云理解,她只是意外,一个小姑娘竟想把生意做到府城。她随口一问,又听到这番见解。这品牌效应她懂,就像那百年老字号,别家做得再像,客人也只认那一家。
夏桑脸庞稚嫩,衣衫褴褛,提起‘府城’‘百年’,给人一种纸上谈兵的违和感。
但若断然拒绝,她会不会一时不快扭头就走?
林绣云进退两难,这就好像,她只想要一颗螺丝,对方要给她一辆车。这不是馈赠,是压力。
她担心,拒绝了车,螺丝也就没了。
夏桑笑着:“今天遇到林姐姐,高兴多说了两句,林姐姐不要放在心上。明天我带样本过来,林姐姐看了再谈合作。”
林绣云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螺丝保住了。
林绣云:“好。有什么需要姐姐的,你开口便是。”
夏桑:“那如此,就请林姐姐等我消息。另外,林姐姐店里的布头,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林绣云疑惑:“布头?”继而猛一拍掌,“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布头最适合做头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