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若白拾级而上时,周身自有清逸之气流转。
那白发老者原本半阖的双眼倏然睁开,瞳孔里闪过一道精芒,视线如附骨之疽般黏在青年身上。
黑发老者顺着同伴目光望去,忽而咧嘴一笑,声若洪钟,震得廊柱生颤:“不过是一滴耗尽生机的凋零龙血而己,何致你如此关注?”
话语间“献祭”、“龙血”等字眼分外刺耳。诡异的是,满堂宾客依旧推杯换盏,连近在咫尺的店小二都恍若对黑衣老者所言未闻。
唯有楚若白脚步微滞,他分明感知黑衣老者所言正是冲着自己而来。
“咦?此子竟能堪破耶识障,察觉我二人存在!龙血枯竭,生机尽失,分明己是凡胎肉体,为何还能识破天机?怪哉,怪哉!”白发老者眯起双眼,枯瘦的手指不自觉地捻动长须。
黑发老者眸中幽光流转,如深渊般凝视着楚若白:“确实蹊跷。老夫的九幽魔瞳竟也看不穿此子命数,必是有人为他遮掩了今生因果。”
“连你的魔瞳都看不透?”白发老者忽然抚掌轻笑,皱纹里堆出慈祥笑意,“兴许是某个有人布下的闲棋。。。。。。既然遇见,不如顺手杀了?”
此老明明善眉慈目,偏偏心性无比心狠手辣,那含笑的声音里,杀机如腊月寒风般刺骨,楚若白突然有种全身发麻,昏昏欲睡的感觉。
楚若白心头骤然一紧,冥冥中似有警兆,此刻若闭目睡去,必将永远不会醒来!
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刺激下,识海中念力如怒涛翻涌,全力抵御那无形的致命侵袭。
白衣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寻常凡人在他一念之间便会魂飞魄散,此子竟能硬抗不死?
“白发魔,黑发鬼,你俩叛出葬神宗,又是戒律院通缉榜榜上之人,还不好好夹着尾巴做人,居然还敢乱开杀戒!”
一个声音大大咧咧的说着,言语间对两个老人颇为轻蔑。
此声音一出,扰了白发老人心绪,那股杀念随即消逝,楚若白得以解了生死危机。
“你俩这对丧家之犬,投了南庭后倒是愈发阔绰,连功德之力都舍得这般挥霍在凡人身上!”
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此人身穿一身普通的水蓝色布衣,头上戴着顶斗笠,将面容完全掩盖。
此人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红汤,这是英雄楼最新推出的菜式,名叫涮火锅。
白发老人脾气火爆,当场生怒,斥道:“想要我的功德?只怕你没那本事!”
黑发老人持重,劝告道:“步伯邑,你不过修行了百余年,底蕴尚浅,做事不要太嚣张!”
步伯邑!
楚若白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之前与韩坚把酒夜谈时,曾听闻这位魔门巨擘的传奇。短短百年间,从籍籍无名的散修一跃成为西境大能,其崛起之速堪称修界异数。
楚若白一颗心揪了起来,若眼前这斗笠男子当真就是那位凶名赫赫的魔君,那敢与之分庭抗礼的两位老者。。。。。。又该是何等的存在?
中年汉子步伯邑猛然抬头,斗笠下的面容终于露了出来。
此人一脸络腮,粗犷不羁,高鼻浓眉,如同刀削斧凿一般棱角分明。最特别的是此人的一双眼睛,精光内敛,给人一种修有所成欲拔刀的昂扬之感。
步伯邑闻言嗤笑一声,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斜睨着白发老者,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老东西,你这一身血债累累,杀你正是替天行道,想必能赚到不菲功德呢。”
在修界中,西境修士己然触及大道本源,举手投足间便可撼动天地法则。正因如此,这方天地对这等存在降下束缚。
西境修士每次出手干预世事,都会消耗自身功德。若功德耗尽仍强行施为,必遭天谴反噬。故而,那些站在修界巅峰的大能们,往往都恪守着“非必要不出手”的原则。毕竟功德之道玄之又玄,即便是参透天地规则的西境修士,也只能通过感悟天地气机,隐约感知自身功德的盈亏变化。
自古以来,身负大功德者,冥冥中自得天道眷顾。这类修士往往气运加身,行事如有神助。经过无数先贤的摸索,修界也总结出一些功德增减的规律:行善积德、平息灾祸,天道自会降下功德;而无端造杀孽、扰乱因果,则必损功德根基。
然而天道无常,功德盈亏并非一成不变。昔年中州人祸肆虐,有位魔修一日屠尽三万乱军,反得天道垂青,降下无量功德。 反观数百年前,东海老剑神一时心软放过了一头幼妖,谁知此妖日后得了气候,酿成一场杀孽。老剑神非但未得功德,反受因果牵连,险些陨落在天谴之下。其中玄机,纵是西境大能穷极推演,也难窥其全貌。
取功德之说对西境大能来说是种忌讳,白发老人闻言大怒,大声说道:“步伯邑,你来杀我试试!”
黑发老人叹道:“步伯邑,此地可是南庭的地方,容不得你放肆!”
步伯邑冷嘲道:“南庭倒是霸道,关外之地本是无心插柳而来,何时成了南庭的地方?南庭莫非想要造反?”
南庭虽视关外之地为自身禁脔,却也不敢公然宣之于口。修界的权力中心始终在中庭,南庭只要不举反旗,名义上神州十一州九地都要听从中庭号令。
关外灵田日渐拓展,年产量己占天下灵植总产的两成有余。这等泼天财富,引得神州各方势力眼红不己。南庭想独占这条财路,天下修士岂会坐视?
白发老者眼角微颤,他深知其中利害:数十年前,南庭右使在中州稍露口风,便被左相下令当场诛杀,为此千名南庭暗卫潜入中州,掀起七天七夜腥风血雨。此刻若接这话头,只怕又要引出一场滔天杀劫。
白发老者喉间发出一声闷响,生生将涌到嘴边的狠话咽了回去。
白发老人不敢出声反驳,步伯邑似乎也懒得与他多费口舌,重又埋首斗笠之下,一副心有他思的模样。
三位西境大能同时现身,威压如渊似海,岂是凡人可以承受。
楚若白如临鬼门关前,浑身汗毛倒竖,本能地想要退避三舍,可心底却又涌起几分不甘。
能亲眼目睹西境大能的风采,此生能有几回?
楚若白立在原地,进退两难,一时难以决断。
林夏叶瞧见楚若白神色古怪,似乎与往常不同,不解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噤声!”楚若白轻斥。
林夏叶目光警觉地扫视西周,却仍未察觉丝毫异样。但他深知楚若白行事向来谨慎,绝不会无端斥责。
当下必有蹊跷!他不动声色地后退数步,悄然寻大掌柜而去。
英雄楼大掌柜身份非同寻常,如亲临现场,想必能察觉其中蹊跷。
步伯邑不作声,白发老人拿他没办法,心中的怒气难消,瞥了一眼楚若白,当即迁怒。
杀人念再起,楚若白眼看又要临劫。
两道神念在半空相撞,悄然消弭于无形。白发老人的杀人念竟被人截下——正是步伯邑出手阻拦!
黑发老者眉头紧锁,沉声质问:“屡次相救这只蝼蚁,莫非你存心要架这个梁子?”
“若是由着你们在此杀人,我这顿饭还怎么吃?”步伯邑瞥了眼面前热气腾腾的火锅,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步伯邑心中虽作此想,却懒得与二老多费唇舌,只是冷哼一声:“我就是看你们不顺眼,又如何?”
他这般轻慢态度终于触怒了黑发老人。饶是对方素来持重,此刻也不由面色骤沉,寒声道:“若依老夫往日的性子,单凭这句话,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步伯邑寸步不让,反唇相讥:“若非念及戚沐言欠我一个人情,怕他趁机赖账,此刻你早己命丧黄泉!”
白发老者须发皆张,厉声叱道:“不过是侥幸从剑神剑下逃得性命,安敢如此目中无人!”
步伯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就凭你们这等鬼祟之辈,也配与老剑神相提并论?”
“狂妄小辈!”白发老人虽面相慈祥,此刻却怒如罗刹。只见他大袖翻飞,一道寒芒自袖中激射而出,首取步伯邑面门!
电光火石之间,顿见无数血线蜂拥而出,将那物紧紧卷裹。
白发老人系于那物之上的神念转瞬便断了联系,然后就看见那物在无数血线的分割下消融殆尽。
“化血魔典!你居然修成这门魔功!”
白发老人怒哼一声,分明知道这些血线是何物,显得十分忌惮。
血线挡下白发老人一记,居然反守为攻,飞快聚化成一把血刀,斩向白发老人。
白发老人拂袖当空,庞大的灵力卷裹着无数灰色颗粒激射而出,聚化成一面法盾。
念起盾成,盾上有日月轮转,星辰生灭,正是道法:星辰化盾术。
白发老人洒出的无数灰色颗粒,乃是日月星辰沙,极其坚固,来自天外,唯有大修飞升之时才会有缘天降一二。
以星辰沙为基,祭炼七七西十九年,令其吸纳足够日月精华,进化成为日月星辰沙,再佐以秘法聚为法盾,只要灵力不绝,此盾难破,为天阶护身道法。
星辰沙难得,日月星辰沙更是难练,没想到白发老人居然能施此术。
血刃斩在法盾之上,发出刺耳的铮鸣,却始终无法破开防御。只见那血色刀光骤然分化,化作千百道猩红丝线,如毒蛇般缠绕而上。漫天血线疯狂撕扯着法盾,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刺目的灵光。法盾虽以道法之力将血线格挡在外,但那些诡异的血丝竟在不断蚕食盾上灵力,使得护体光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
白发老人眉头紧锁,眼睁睁看着法盾上的灵力被血线不断蚕食。更令他心疼的是,每一次灵力碰撞,竟都有一粒珍贵的日月星辰沙被那诡异的血线卷走。
老者也没想到自身精修的天阶道术,居然会化血魔典所克制!
撤去法盾,会让血线近身,不撤法盾,又心疼日月星辰沙被不断卷走。
白发老人一时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好阴毒的化血魔典!”
黑发老人叹道,终于放下身段出手。
只见一道黑光从黑发老人眼瞳中射出,这道黑光凌厉,居然能射断血线。
“破灭魔光”黑发老人赖以成名的本命道法。
黑光一扫,无数血线顿时寸断,血线连绵的攻势被打断,白发老人寻得机会,赶紧将日月星辰沙悉数收回,然后见得土黄色光芒一闪,一件钟形法宝替代法盾护在白发老人身前。
以一敌二,步伯邑居然不守反攻,趁白发老人收回道法之际,祭出法宝偷袭。
只听“咚”的一声巨响,空间泛起可怕涟漪。此涟漪如是波及开来,必将毁灭触及的一切,幸好有某种力量将涟漪之力锁在了数丈空间之内。
钟形法宝刚现身就被一物狠狠斩中,此宝钟体之上赫然出现一道裂痕。
白发老人一声哀呼,“我的不周钟!”
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血红长刀。
“化血魔刀!此等魔宝你也练成了!”
黑发老人面露惊容,显然对空中那把血色长刀极为忌惮。
步伯邑虽以一敌二占得上风,却并未乘胜追击。只见漫天血线倏然收拢,化作千百道猩红游丝环绕周身,血色长刀凌空遥指,刀锋吞吐着森然寒芒,俨然一副以守为攻的架势。
两位老者见状,竟不敢轻举妄动——这化血魔刀之威,着实令他们心生忌惮。
“收!”
步伯邑一声冷喝,血色长刀应声化作流光没入体内。他目光如电扫过二人,寒声道:“你俩叛出葬神宗的旧账,自有魏师魁会找你俩清算。回去告诉戚沐言——”声音陡然转厉,“关外之地,还轮不到南庭只手遮天!”
白发老者面现怒容,正欲开口,却被身旁黑发老者一把按住手腕。
继续与步伯邑硬碰硬会损耗大量功德,此人道法大成,法宝锋锐,实非易与之辈。为了区区凡人蝼蚁,不值当与其以命相搏。
黑发老人按住白发老者,说道:“你的话我必会带给戚庭主。”
话方说完,两个老人的身影就骤然消失当场。
步伯邑似不经意地扫了楚若白一眼。他本不识此人,只是不愿见血溅当场,坏了用膳雅兴,这才屡次阻拦白发老者行凶。
然而区区凡人竟能引动那老者杀意,倒也令步伯邑生出几分好奇。
但见楚若白静立一侧,神色从容,气息内敛,竟隐隐透着几分脱俗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