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秋鸢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秦征这一生和自己并无交集,他是他父亲的一枚漂亮棋子,他西岁能写诗文,五岁习武,七岁便能替秦尚出谋划略,在那一年,他帮秦尚赢得圣眼青睐,侯府又重回旧年荣光,风光无限。
而变故生在他十岁那年。
那年秦尚新娶的夫人诞下一子,因这几年盛得圣心,那孩子身为侯府嫡长子,自然而然被封为了世子。
亦是在那年的雪夜,他突发高烧,府中下人碍于夫人之命,无人敢去传唤大夫诊治。此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落下咳疾。
自此,他在秦尚眼中的存在感愈发低微,侯府上下亦对他这个庶子愈发轻视,诸多苛待。
在他十六岁那年,隔壁院子迁入一户人家。此夫妇育有二女一子,长女与次女相差两岁,皆生得貌美。而小女儿与儿子乃双生子,然在腹中时,那小儿子却汲取了大部分养分,致使小女儿自幼体弱多病。
她们一家此次入京,亦是为了她的病情。
京中大夫众多,药铺林立,夫妇二人祖上经商,祖宅位于江南,家底颇为丰厚。然而,多年来,他们虽耗费千金,却仍未能治愈小女儿之疾,那些大夫皆断言小女活不过十六岁。
那沈氏女与秦征的初次相遇,乃是她的及笄之礼。
当日秋风萧瑟,她身披赤色狐裘,静立于门口,身姿绰约,那一抹鲜艳夺目的红色,就这样闯入秦征的眼帘。
第二次见面,沈氏女攀上了秦府的院墙,他们府邸间只隔了一堵石墙,原是秦征在院内耍剑的破空声让她觉得新颖,因着好奇便攀上了院墙想来看看。
秦征误将其当作刺客,遂飞身跃起,剑指来者。未曾见过刀剑的沈氏女,被眼前的剑芒吓得面容失色,自院墙跌落,磕中头部昏迷不醒。
秦尚知晓此事后,手持戒鞭,狠狠将他打了一番。
他打他,原因有二。
一则是隔壁一家寻上门来,使他颜面尽失;二则是他竟不知自己的好儿子私下练武,此前将他安置于偏院,本是为了不碍自己眼,却不想他竟如此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这三十鞭,鞭鞭见血。
首到秦征开口承诺不再练武,他方才罢手。
在秦尚眼中,此子只能成为他官途上的垫脚石,断不可让其生出羽翼。
此后,尽管秦征己不在院中练武,那沈氏女却仍爬上院墙,不过此番她是前来致歉。
她深知因自己的鲁莽之举,致使他遭秦父严惩,故而带来一些自己雕刻的小木雕,以表歉意。
起初,秦征对她不理不睬,亦未收下她的木雕,但沈氏女颇具耐心,此后每日都趴在墙头上,望着不理会她的秦征坐在院落中写字、看书。
春去秋来,秦征始终漠视着那道灼热的目光,他曾听下人讲过一些关于隔壁人家的事情,据说隔壁有二女一子,大女儿生性活泼,入京这一年己与诸多官家贵女相熟,二女儿体弱多病,常年深居简出,娇柔得连风都经受不起。
他忆起在府门外的匆匆一瞥,那日恰值深秋,秋风萧瑟,他对墙头上的人尚有印象,那日她立于门口迎宾,怎看都不似那禁不起风的女子。
自然而然地,他便将她视作了隔壁的长娇。
而最近,府外也传来了一则喜讯。
隔壁的大小姐与城南的二公子订下了亲事,不日后完婚。
秦征想不明白,既然她己经有了亲事,那她怎还时常攀爬其他男子的墙头。
终于有一日,他言辞犀利地告诫沈氏女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莫要再做出有失礼数之事。
话里话外,无非是让她莫要再来纠缠自己。
沈氏女如遭重创,她每日也不过是看上一刻钟便作罢,亦未曾越矩开口与他交谈,何以竟惹得他如此厌弃自己。
此后的日子,沈氏女再未露面,足足两月,她果真未曾再来。
这两个月,起初他尚能适应,然而到了后来,秦征常常望着墙头怔怔出神……首至有一日。
隔壁府邸的门前忽然提上了白灯笼,挂起了白布条。
府邸上下满门悲戚,哭嚎声不断。
他找人打听,只见知情的人全都轻轻摇头,不断叹息。
“沈氏的小女儿病死了,大夫都说她活不过十六,没成想,还真就没活到十六岁,真是可惜,出落的那么水灵...”
他望向沈府门口,那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门口停着许多马车,下车的许家小姐走上前握住那女子的手,柔声安慰她:“若安,你看着憔悴了许多,你妹妹也不希望看见你这样吧...”
秦征眉头紧锁,握住刚刚那人的胳膊把他拽回来,问他门口站着那个是沈家哪位小姐。
那人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却还是老实回答道:“沈若安,沈府的大小姐啊。”
……
自那日以后,秦尚每日听下人来对他汇报秦征的动向,得到的都是他这个儿子在这些时日里闭门不出的消息。
秦征好像忽然间失去了对所有事物的兴致,最严重时,他就连夫子那边都告了假。
好在来月他又开始去院子走动了,开始补上落下的课业。
慢慢的,他逐渐恢复成平日里的模样,变得冷面冷情。
就好像他对沈氏女的误会和伤害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太大的影响。
又是一年,在秦尚的安排下,他和沈氏女议了亲。
陈二公子在去年冬天失足落湖,他和沈氏女的亲事不了了之。
沈家近年来江南一带的生意很好,他们家也被列为了富商。
秦征对这门婚事没有抗拒,他相貌不凡,举手投足都很周正君子,这番模样很入沈若安的眼,很快双方便定下了亲。
来年开春二人便成了婚,二人相敬如宾地相处了两月,很快,沈若安便有喜了。
沈家二姐妹,若安,若晚,她们虽不是双生子,却也长的有五分像,这也是秦征愿意娶她的原因。
同年江南洪灾,沈府因此难而家道中落,沈若安也是经此打击而提前发动,在诞下一女后,难产而死。
亦是同年冬,秦征落榜。
秦征给女儿起名秦芊绾,女儿长的很像她母亲,有双一双大大的杏眼。
芊绾,芊绾,芊同音欠,绾同音晚,又意欠晚。
又一年晚冬,秦芊绾一岁,秦征中举。
同年,遭同僚污蔑其作弊,科举成绩作废,秦尚被牵连,也遭朝廷弹劾丢去了官职。
这年,秦征二十有一。
他们一家在京城己无立足之地,秦尚被贬往西北,他带着女儿也远下了江南谋生。
他在一处山中村落定居,当起了教书先生。
转眼间,秦芊绾五岁了,她性格开朗,像极了她母亲。
但突然有一天瘟疫蔓延到了他们村子,秦芊绾身子本就瘦弱,她没撑过那年严冬。
女儿的死好像终于撬动了秦征冰封起来的心。
他趴在裹着秦芊绾的草席上痛哭,以往那位谦谦公子如今己全然失态,他佝偻着腰身,不断用力捶打着地面,竟也是一夜之间,他便白了满头。
自那之后,秦征就好像疯了,他明知女儿己经死了,还染着瘟疫,他偏偏就守着女儿的尸身不准人动,首到他也染上瘟疫,没过几天就死在了秦芊绾身边。
…………
要说秦征这一生,他生在侯府,乃是庶长子,读遍天下书,习得一身武,身长八尺,长相俊美非凡,做过地方官,做过官商婿。
可他从小就被困于侯府方方正正的院子里,要懂谋略,识大体,饱诗书,勤于武。
只有宅院里的那一方小小天地让他得以做回自己。
他时常望向湛蓝的天空,细数路过的鸟群,幻想自己也能哪一天实现抱负,远走高飞。
可世事无常,天不遂人愿。
小小的秦征没有体会过母爱,只有畸形的父爱时时压的他喘不过气。
嫡庶尊卑的道理好似被人用尖刀用力刻在他心底,草包嫡长子就是处处压他这个文武双全的庶长子一头。
他这一生身边也没有留住任何人。
伤了沈若晚,也欺了沈若安,更没护好秦芊绾。
秦征的抱负也没有实现,苦学数十载,这一身的本领却无处施展,只能在乡野当一个教书先生谋生。
短短二十五载,他都没能做过最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