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皇宫·勤政殿)
见燕景逸的情绪稍微平复,跪在地上的姜怀远才缓缓吐出真相。
“八年前的琼林宴,微臣以一篇《河清颂》深得先帝赏识。”姜怀远的手指无意识着青砖接缝,“金銮殿上,先帝亲手将紫袍玉带披在我身上,亲封微臣为左相。”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殿外的风拍打着窗棂,将烛火摇晃成一片破碎的光斑。
那时的姜府,白玉兰开得肆意张扬,花瓣簌簌落在姜晚晚的胭脂匣里。姜怀远恍惚忆起女儿踮脚采花的模样,裙裾掠过青石小径,惊起满地蝴蝶。“晚晚自幼聪慧,常把玉兰花瓣碾碎,调制成最特别的胭脂。她母亲为她绾发时,那对碎玉步摇轻晃,叮咚声能飘满整个园子。”他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柔,却又被陡然握紧的拳头打断。
应宫中诸妃之邀,姜家母女频繁出入宫闱。每当踏入宫门,年幼的姜晚晚总爱盯着朱红宫墙上的铜铃发呆。“娘娘们都说,晚晚生得眉眼如画,像极了慈安寺里的观音像。”姜怀远的目光穿透时空,仿佛看见当年太液池畔,妻子与女儿依偎在太后身侧的场景,“太后对晚晚喜爱有加,某次晚晚淘气,偷折了御花园的并蒂莲,太后非但不怒,还笑着将她揽入怀中,说这孩子将来...”
话语戛然而止,姜怀远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此刻的姜晚晚望着姜怀远的背脊,那些被他珍藏的,属于‘姜晚晚’的童年记忆,如今和盘托出。而眼前的燕景逸,神色阴晴不定,指节无意识地叩打着龙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似在等待着更惊人的真相浮出水面。
檐角铜铃摇碎了满院春光,八岁的姜晚晚攥着半片玉兰,隔着垂花门撞见那个穿月白锦袍的少年。彼时燕景逸正将惊飞的白鸽拢在袖中,琉璃般的眼眸映着她发间新簪的海棠,仿佛将整个御花园的芳菲都收进了眼底。
老皇帝膝下子嗣单薄,东宫里时常飘来争宠的暗潮。燕景逸的兄长们把玩着鎏金算盘计较课业,姐姐们对着菱花镜练习持重的浅笑,唯有廊下追逐蝴蝶的姜晚晚,会突然将沾着草屑的手塞进他掌心:“快看!我找到会发光的叶子了!”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薄绸,烫得少年耳尖发红,惊觉原来真心竟比太傅案头的夜明珠还要明亮。
御花园的流觞曲水畔,两个孩童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姜晚晚用柳枝在沙地上画满歪歪扭扭的小动物,燕景逸学着太监总管的腔调念诗,惊起满池锦鲤。皇后倚着朱栏轻笑:“等晚晚长成窈窕淑女,可要给逸儿做个贤内助。”话音未落,少年突然挺首脊背,腰间玉佩撞出清响:“不是贤内助!若我登基,晚晚定是凤冠霞帔的皇后!”
暮色漫过宫墙时,姜晚晚望着少年郑重的眉眼,忽觉他袖口绣着的蟠龙似乎活了过来,在晚风里舒展龙爪。而此刻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比太液池的湖水还要温热,将 “皇后” 二字刻进了飘着玉兰香的童年。
御花园里童言无忌的誓言,转眼化作朝堂暗流里淬毒的箭。当“未来皇后”的戏言混着宫墙柳絮飘出高大的宫墙,姜府门的门槛下己爬满窥视的蛛丝。那些眼红姜怀远青云首上的老臣,将孩童戏语编成密折,在金銮殿上抖落时,字字都裹着冰刃。
惊雷劈开乌云那日,老皇帝的马车在朱雀大街遇刺。玄铁箭簇擦着龙袍掠过,溅起的血珠染红了明黄龙纹。御林军的马蹄声震碎长街安宁,姜怀远跪在宫门前,看着太医们抬着龙辇狂奔而过,袍角扫过的青砖上蜿蜒着刺目的猩红。他忽然想起女儿最爱在雨中踩水的模样,此刻却只觉后颈发凉,因为整个行程,唯有身为左相的他知晓路线。
天威如怒涛翻涌。当侍卫踹开相府朱门时,姜晚晚正在绣架前给玉兰添蕊,银针啪嗒坠入满地碎瓷。姜怀远被铁链拖拽着跌出书房,瞥见墙上先帝御赐的 “清正廉明” 匾额在暮色中摇晃,终于读懂“伴君如伴虎”的真意。大牢的霉味裹着铁窗漏下的月光,他蜷缩在草席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权势如同掌心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只求这场劫难过后,能再看看女儿那纯真的笑颜,尝尝妻子亲手做的桂花酥。
听到姜怀远的话,燕景逸似乎记起了幼时有一次母后和父王的彻夜长谈,那日他就睡在母后寝殿的榻上,半夜被烛火的亮光晃醒,听到了母后和父王的谈话,只是那时的他还太小。
那时母后手持银针,细细挑着烛芯,烛光将她凤冠上的东珠映得明灭不定。“陛下可知,姜相若要行刺,何必选微服出巡?” 她转身时,珍珠霞帔扫过紫檀木案,“那日随行侍卫皆是陛下心腹,唯有姜相知晓路线,这恰恰是最不可能下手的破绽。”
父王则着腰间玉佩,案头弹劾奏折堆成小山。御书房外,雨打芭蕉的声响愈发急促。“他若当真勾结逆党,怎会不销毁证据?” 母后拾起茶盏,“倒像是有人故意引陛下猜疑。”
父王凝视着窗外雨幕,良久,挥袖掷出朱批:“着姜怀远卸去左相之职,归家闭门思过。”
关于过往,燕景逸只记得这么多,他示意姜怀远:“姜侍郎,起来说话。”
“谢皇上。”姜侍郎因为跪的太久,第一次起身竟然没有站起来。
姜晚晚赶紧上前扶住他,姜怀远先是一愣,随即紧紧的握住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继续说吧。”燕景逸眼眸低垂,在火光的阴暗处,看不到表情。
“是。”姜怀远应声,接着开始回忆痛苦的过往。
漫天飞雪把天牢的青瓦染的雪白,姜晚晚背着家里人偷偷来接自己的父亲。斑驳的宫墙下,她望着那扇厚重的铁门,听着远处更夫梆子声,心中满是重逢的期待。当铁门终于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姜怀远的身影出现在眼前⑩,她下意识地向前迈步,却没注意到身后黑影如鬼魅般逼近。
寒光闪过,温热的血溅在铺满白雪的青砖上,绽开一朵朵妖冶的红梅。姜晚晚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父亲惊恐的面容,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手中的油纸伞骨碌碌滚进雪地里,倒映着破碎的天空。姜怀远疯了般扑过去,却只抱住女儿逐渐冰冷的身躯,那抹熟悉的玉兰香混着血腥味,永远刻进了他的记忆。
“晚晚冰冷的尸体上,还留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如果不想连累姜家满门,这件事就不要声张。’微臣并没有告诉任何外人晚晚的死讯,陛下是怎么知道的?”此刻的勤政殿内,姜怀远的声音己经沙哑得不成样子,身躯剧烈颤抖,像是风中随时会折断的枯枝。他额头上青筋暴起,通红的眼眶里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若不是皇后娘娘据理力争,老臣怕是到死都洗刷不清冤屈。可我的晚晚... 我的晚晚...”说到最后,这位曾经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男人,竟像孩子般呜咽起来。
“那日,朕看到了晚晚拿着伞去天牢,跟在了她的身后,本想吓她一吓,结果……”燕景逸冰冷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