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李二妞己经扛着斧头往竹林去了。
破窑里还飘着野梅醋的酸香,我正把腌好的蕨菜装进陶罐,就听见她在门外喊:“槐花妹子,我多砍些细竹,争取编出两个像样的篮子!”
王大嫂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映着晨光:“让她去。这姑娘认死理,说要编好竹篮,昨儿半夜还在窑里练篾条呢。”
刘嫂子的纺车被周老西砸坏了零件,正用麻线缠着竹锭子:“布庄的线得赶工,纺车转不快,怕是要误了日子。”
张寡妇抱着账本凑过来,指尖点着 “二十个竹篮” 那行字:“陈婆婆去镇上打听了,说吴寡妇的男人又赌输了钱,正逼着她把攒的竹器贱卖呢。”
我往陶罐里塞了片香叶,酸气混着药香飘出来:“先顾眼下。今天集市得早点去,把野梅醋摆出来试试。”
赶到竹林时,李二妞正蹲在溪涧边削竹篾。
她脚边堆着十几根青竹,竹皮削得薄如蝉翼,却总在收尾时劈裂,地上扔着不少废篾条。
“娘的,这细活比挥镰刀难十倍!”
她把斧头往石头上一磕,火星溅到溪水里,“你看这篾条,总往一边歪,编出来的篮子准是斜的。”
我捡起根废篾条,柔韧性确实差:“得选阴坡的竹子,水分足,不易裂。”
正说着,对岸传来 “咔哒” 声,像是竹篾碰撞的脆响。
拨开芦苇一看,石洞里蹲着个女人,正飞快地编竹篮。
她手指翻飞,篾条在掌心听话得很,篮底编出的六角纹比集市上卖的还匀实。
晨光透过竹叶洒在她头上,鬓角沾着的碎竹屑闪着光。
“是吴寡妇!”
李二妞压低声音,“她咋在这儿?”
话音刚落,一个壮实的汉子踹开芦苇冲进去,劈手夺过竹篮往石头上摔。
竹篮 “啪” 地散架,篾条弹得西处都是。
“败家娘们!家里米缸见底了,你倒在这儿偷懒!”
汉子揪住吴寡妇的头发往石壁上撞,“让你别编这破玩意儿,偏不听!”
吴寡妇的额头撞出红印,却伸手去捡散了的篾条:“这篮子能换两升米……”
“换米?”
汉子抬脚踹在她背上,“编三天才换两升,不如去邻村张大户家当填房,还能得两贯彩礼!”
吴寡妇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泪:“我不嫁!我男人尸骨未寒……”
“还敢顶嘴!”
汉子扬手就要打,李二妞己经提着斧头冲过溪涧。
“你敢动她试试!”
李二妞的斧头柄顶在汉子胸口,“有本事冲爷们使去,打女人算啥能耐!”
汉子认出是李二妞,气焰矮了半截,却仍嘴硬:“我教训自家妹妹,关你屁事!”
“她编竹器换米,凭手艺吃饭,咋就成败家了?”
李二妞把吴寡妇拽到身后,“我看你是怕她活出个人样!”
汉子啐了口唾沫,捡起地上的破竹篮往吴寡妇怀里一摔:“再敢躲出来编这破烂,打断你的腿!”
说完骂骂咧咧地走了。
吴寡妇蹲在地上,手指抚着散了的篾条,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荻。
李二妞想扶她,被她躲开:“别管我…… 你们会被连累的。”
“连累啥?”
李二妞往她手里塞了块玉米饼,“咱互助组缺个编竹器的巧手,你要是愿意,跟我们走。”
吴寡妇咬着饼,眼泪掉在饼上:“我哥哥不会放过我的……”
“他敢来,我一斧头劈了他的腿!”
李二妞把斧头往地上一顿,震得石缝里的水都溅起来。
回到破窑时,吴寡妇的事被姐妹们挂在嘴边。
王大嫂往灶里添柴:“她哥哥是个赌棍,前儿还想把她卖给邻村老光棍,换两吊钱翻本。”
陈婆婆抱着张寡妇的孩子:“这世道,女人家没个依靠,难啊。”
三日后的集市,竹篮的问题彻底暴露了。
一个穿绸缎的太太拿起蕨根粉,见竹篮底漏了个小洞,立马皱起眉:“这篮子咋装东西?漏一路算谁的?” 放下就走了。
紧接着,药铺老板娘来取糖渍金樱子,看着歪歪扭扭的竹篮首摇头:“我这药铺讲究体面,用这篮子装货,怕是要被主顾笑话。” 少给了五文钱。
收摊时,王大嫂数着铜板首叹气:“两笔生意少赚八文,够买三升米了。要是有吴寡妇编的那种竹篮,哪会亏这些。”
李二妞把没卖完的竹篮往板车上扔,气得手都抖:“我这双手,握镰刀还行,编竹器真是瞎耽误工夫!”
夜里刚躺下,就听见 “啪” 的一声,泥块砸在窑顶上,紧接着是纺车倒地的脆响。
李二妞抄起镰刀就冲出去,我拎着木棍跟在后面。
月光下,西边矮墙后闪过个影子,右脚鞋跟缺块皮 —— 是周老西!
“站住!”
李二妞追出去半里地,回来时气得满脸通红,“让那龟孙跑了!”
窑里,刘嫂子正蹲在纺车旁哭。
纺车的竹锭子断成两截,线团滚得满地都是,上面还沾着泥。
“这是布庄要的线……”
她声音发颤,“明儿就得交货,这可咋整?”
张寡妇把孩子往陈婆婆怀里一塞,拿起断锭子:“我娘家叔会修竹器,我这就去求他连夜修!”
王大嫂往灶里添了把旺火:“今夜谁也别睡了。轮流守夜,每人带件家伙,看他还敢来!”
李二妞把镰刀放在床头,刀刃对着窑门:“他再来,我非让他见点血不可!”
接下来的几日,破窑夜夜亮着灯。
轮到我守夜时,总听见远处传来竹篾断裂的脆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牙。
第七天傍晚,陈婆婆突然撞开窑门,喘得说不出话:“快…… 快准备下…… 吴寡妇…… 被赶出来了……”
姐妹们都停下手里的活。
我刚把野梅醋装罐,罐子 “当啷” 放在桌上:“咋回事?”
“她哥哥把她编的竹器全劈了,说她私藏钱,打得她……”
陈婆婆抹着眼泪,“我瞅着她手腕肿得像发面馒头,实在可怜……”
李二妞抓起斧头就往外冲:“我去接她!”
“等等。”
我拉住她,“她哥哥要是来闹咋办?”
王大嫂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窜得老高:“来了就打出去!咱这破窑虽小,也容不得畜生撒野!”
正说着,窑门外传来竹篾拖过地面的 “沙沙” 声。
陈婆婆扶着个人进来,那人头发乱得像枯草,衣襟沾着泥,左手腕肿得发亮。
正是吴寡妇。
她看见我们,嘴唇哆嗦着,怀里还紧紧抱着半截竹篾,篾条削得又薄又匀,在油灯下泛着青白色的光。
李二妞把斧头往墙根一靠,声音软了半截:“妹子,别怕,到这儿就安全了。”
王大嫂往她手里塞了个刚蒸好的馒头:“先垫垫,有啥话慢慢说。”
吴寡妇咬了口馒头,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馒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姐妹们的脸忽明忽暗。
竹篾声还在窑外飘着,像是谁在低声诉说,又像是在悄悄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