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再无交流。
寝殿内的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龙凤喜烛的烛泪,堆叠得越来越高,最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光亮,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萧长渊没有离开。
他没有回到外间的书房,也没有像个胜利者一样,占有那张本该属于他的婚床。
他就坐在离床榻不远处的一张紫檀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苏清晚。
她似乎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衣躺在了床榻的外侧,背对着他的方向。
他一夜未眠。
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便会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那些血淋淋的记忆。
那个在雪地里磕头磕到血肉模糊的小女孩。
那个为了一个冷馒头,敢与恶犬对峙的幼狼。
那个亲手引下天雷,为友人复仇的少女。
那个在剧痛中,将合欢蛊种入自己身体的决绝女子……
一幕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将他过去二十年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都雕刻得面目全非。
他一首以为,他是天之骄子,是受害者,是被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用卑劣手段算计的无辜者。
可当他被迫窥见了那黑暗的真相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那点“屈辱”,与她所承受的万分之一相比,都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微不足道。
苏清晚同样毫无睡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整夜都胶着在她的身上。
那道视线,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了尖锐的、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恨意。
此刻的它,变得复杂,变得沉重,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带着一种让她感到陌生和不安的探究。
这种变化,比单纯的恨意,更让她心生警惕。
恨,是可控的。
她熟悉恨,也擅长利用恨。
可这种未知的、无法掌控的情绪,让她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两人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在无声的对峙中,度过了他们荒唐的大婚之夜。
首到窗外的天色,从浓黑,渐渐变为鱼肚白的灰青。
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亮了殿内的一角。
死寂了一夜的空气,终于被一个沙哑的、带着几分疲惫的声音打破。
“古寺那场火,是你放的?”
萧长渊终于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很低,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是一种近乎平静的求证。
苏清晚躺在床上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知道了。
他果然,什么都“看”到了。
她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她缓缓地坐起身,转过头,看向那个枯坐了一夜的男人。
晨光熹微,给他俊美却憔悴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
“殿下何出此言?”她淡淡地反问,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回答我。”
萧长渊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持。
他必须要从她口中,亲耳听到一个答案。
他要验证,那些他“看”到的,究竟是蛊毒制造的幻象,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属于她的过去。
苏清晚看着他,两人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良久,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冰冷而讥诮,像是在嘲笑他的明知故问,也像是在嘲笑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她坦然地承认了。
没有辩解,没有掩饰,甚至没有丝毫的愧疚和恐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淬过寒冰的冷硬。
“一个纵火行凶,草菅人命,还想烧死我的人,难道……他不该死吗?”
这句反问,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萧长渊的心上。
是啊。
该死吗?
按照大周的律法,那个管事僧人,罪不至死。
可在那座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破败古寺里,在一个连生存都是奢望的十岁女孩眼中,什么是法?什么是理?
活下去,就是唯一的法!
报仇,就是最大的理!
他的“所见”,被她的坦然,彻底证实。
萧长渊看着她那张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谴责吗?他没有资格。
同情吗?他过去的所作所为,让他连说出这两个字的立场都没有。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的,充满了巨大张力的平衡。
恨意犹在,却不再纯粹。
厌恶未消,却多了一层无法言说的“共知”。
他知道了她的秘密,她也知道他知道了。
这比任何形式的结盟,都更加牢固。也比任何形式的对立,都更加危险。
苏清晚没有再看他,缓缓地下了床,走到了妆台前。
她拿起木梳,开始一下一下地,梳理着自己那头如瀑般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