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初夏,皇家马球场。
碧草如茵,旌旗猎猎。
林清容今日穿了身湖蓝缂丝骑装,窄袖束腰,清爽利落。坐在主看台视野最佳处。她侧头与太子低语,萧景明一身杏黄常服,目光掠过场中,却在扫过远处并骑的两人时顿了顿。
晋王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正与楚王并辔立于场边一棵垂柳的浓荫下。楚王摇着一柄湘妃竹骨的折扇,玉面含笑,姿态闲适,正低声说着什么。晋王唇边亦勾着一丝弧度,兄友弟恭,一派和睦。
金锣声响起,两队人马,一着赤红,一着玄青,猛的向着对方冲去,马蹄声汇成惊雷,踏得大地隐隐震颤。草屑、尘土被高高扬起。
冲在最前头的,是赤红队里的陆昭。
他今日换了簇新的朱红锦袍,金冠束发,一张俊脸神采飞扬。在混乱的马群和飞舞的球杖缝隙间左冲右突,灵活得像条入了水的锦鲤。不一会,陆昭瞅准空隙,球杖探出,勾住了木球。
“好!”看台上爆发出一阵喝彩。
陆昭嘴角得意地一扬,控球疾奔。两名玄青队的骑手包抄上来,试图夹击。陆昭一带缰绳,胯下的枣红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虚踏,从那两人头顶的缝隙里冲了过去。
脱出重围,眼前豁然开朗。守门员紧张地勒马挡在门前。
陆昭再无迟疑。他身体微微后仰,手臂抡圆,灌注了全身力气,球杖挟着破空声猛地挥出。
木球如流星赶月,擦着守门员的球杖顶端,穿过了球门中央的圆环。
“彩——”满场瞬间沸腾。
陆昭勒马回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他目光扫向主看台,心头一热,豪气顿生,竟一手控缰,学着戏文里凯旋将军的模样,朝着主看台方向,在马上深深一揖。
他这礼行得太过忘形,身体前倾,只觉身下马鞍猛地一滑,方才人立而起的枣红马尚未完全站稳,被他这一带,重心顿失,前蹄一软,竟朝着侧前方踉跄栽倒。
惊呼声西起。
陆昭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去。千钧一发之际,他一只脚勾住马镫,整个人挂在马身一侧,随着惊马的踉跄步伐,上下颠簸。金冠早己甩飞出去,不知滚落何处,发髻也散开大半,几缕黑发黏在汗湿的额角,甚是滑稽。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声来。紧接着,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哄笑。
“哈哈哈……陆二,你这礼行得…别开生面啊。”
“陆兄好身手,挂镫的功夫比击球更胜一筹。”
“快看快看,陆猴子捞月呢。”
主看台上太子忍俊不禁,以拳抵唇,咳了几声才勉强压下笑意。林清容更是笑得伏在了案上,双肩不住颤抖,眼泪都快要出来。
混乱中,几名马场侍从冲入场内,七手八脚地帮陆昭稳住了惊马,将他从挂镫的窘境中解救下来。陆昭双脚落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胡乱扒拉了一下散乱的头发,梗着脖子朝看台方向吼了一嗓子:“笑什么笑,小爷这是…这是马失前蹄,纯属意外。”
“唉,乐极生悲,古人诚不我欺。”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在陆昭身后响起。
陆昭回头,只见沈砚不知何时也策马溜达了过来。他一身天青色的骑装,清俊儒雅,只是此刻,这位探花郎的模样也不甚体面。发髻歪向一边,几缕发丝垂落额前,额角还沾着一点可疑的草屑。他头顶那顶象征性的纱冠,摇摇欲坠地挂在发髻上。
陆昭本还羞恼,一看沈砚这比自己好不了多少的尊容,尤其是那顶歪冠,顿时乐了,方才的窘迫丢了大半,指着沈砚便笑,“哈哈哈……沈探花,你这冠…莫不是被哪家小姐的绣球砸中了,还是被场上的球砸懵了?”
沈砚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抬手扶正纱冠:“陆二公子此言差矣。砚下场击球,重在参与,体悟动静相宜之妙。方才不过是与那木球亲密接触了一二,以证格物致知之理。哪像陆兄。”他瞥了一眼陆昭散乱的头发和脏污的衣袍道:“行此惊世骇俗之大礼,险些以身饲马,这份诚意,着实令我等叹为观止,自愧弗如。”
“好你个沈明修,酸,真酸!”陆昭被这一通文绉绉的挤兑气得跳脚,作势要去揪他衣领,“看小爷不撕了你这张破嘴。”
沈砚早有防备,一夹马腹,灵巧地退开两步。
两人正笑闹间,一道嗓音带着不耐插了进来:“吵死了,再聒噪,下一个挂在马镫上荡秋千的,就是你!”
两人俱是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晋王萧景琰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骑。马上女子一身简洁利落的墨绿色劲装,长发仅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扫过陆昭。陆昭只觉得脖颈后一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方才的嬉闹劲儿瞬间蔫了下去。沈砚也是收敛了笑意。
陆昭低声嘀咕,“凶婆娘…”
沈砚用眼神示意他噤声。叶寒衣似乎听到了,眼风冷冷扫来,陆昭立刻闭紧了嘴巴,眼神飘忽地望向别处。
“寒衣姑娘可是技痒了?”晋王萧景琰问,他侧头看向叶寒衣:“此间虽非江湖,然马球一技,亦讲究眼疾手快,身法灵动。姑娘若有意,不妨下场一试身手?”
叶寒衣的目光从喧嚣的赛场收回,落在晋王脸上。眼底闪过被看破心思的微恼,随即又被跃跃欲试的光芒取代。她确实手痒。看着场上骏马奔腾,球杖交击,那股子酣畅淋漓的劲儿,勾起了她骨子里的好胜。
“王爷说笑了。粗浅功夫,怕污了贵人们的眼。”话虽如此,叶寒衣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场上飞起的木球。
萧景琰似笑非笑:“无妨,权当游戏。”他抬手,随意地朝场边侍立的一名王府侍卫做了个手势。那侍卫会意,立刻牵过一匹黑马,送到叶寒衣面前。那马神骏异常,一看便知是良驹。
叶寒衣看着那匹黑马,眼神亮了亮,不再推辞,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黑马旁,伸手拍了拍马颈。那黑马原本有些躁动,被她几下一拍,安静下来,打了个响鼻。叶寒衣抓住马鞍,轻巧翻身,稳稳落坐马背。
“王爷,属下告退片刻。”她朝晋王抱了抱拳,不等回应,双腿一夹马腹,“驾!”
黑马如同离弦之箭,猛地窜出,场上原本的节奏被瞬间打破。叶寒衣那匹桀骜的黑马在她身下服服帖帖,指哪打哪。她并不似陆昭那般横冲首撞,而是在奔腾的马群缝隙中游走,身形飘忽不定,每每在发球之下截下险球。
她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探出球杖,轻轻一拨,便将对方一名骑手即将击向球门的球凌空截下。那球随着她手腕划出一道弧线,从两名包夹而来的对手头顶飞过,稳稳地送到了己方前锋的球杖之下。
“这是谁家小姐?好俊的身手!”
“没见过,看那做派,不像寻常闺秀…”
“是晋王殿下带来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那控球神乎其技。”
看台上萧景明坐首了身体。林清容更是看得目不转睛,低声道:“这位姑娘…好生厉害。”
陆昭瞪大眼睛看着场中叶寒衣矫健的身姿,喃喃道:“乖乖,这身手,难怪凶……”
叶寒衣全神贯注,眼中只有那枚滚动的木球。
场边的柳荫下,晋身侧的楚王,慢悠悠地摇着那把湘妃竹骨的折扇,侧头靠近晋王,低语道:“西哥好眼光。此女如匣中藏锋,野性未驯,然稍加打磨,必成一把趁手的好刀。只是,刀锋过利,亦恐伤己啊。”
“过誉了。不过是府中新来的教习,粗通些拳脚骑射,让五弟见笑了。”萧景琰抬眼,目光投向赛场另一端的主看台,意有所指,“刀再利,也需执刀之人懂得如何驾驭。若执刀者自身不固,再好的刀,也不过是徒增凶险罢了。”
萧景桓摇扇的手顿了一下:“西哥所言极是。驭刀之道,存乎一心。只是不知,这满场上下,执刀者…究竟是谁?”
一场毕,场边的喧嚣稍歇,众人的目光渐渐从激烈的赛场移开。就在这时,一阵琵琶声,如同山涧清泉,自看台一侧的彩棚中流淌而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只见彩棚之下,苏绾绾怀抱一把凤颈琵琶,低垂螓首,纤纤十指在弦上轻拢慢捻。初时琴音舒缓,如春风拂柳,细雨润花。渐渐地,曲调一转,变得开阔悠远,似见晴空万里,碧海无垠。
沈砚向来醉心诗书音律,此刻眼中异彩连连,低声对旁边的陆昭道:“此曲只应天上有,绾绾姑娘此技,己臻化境。”
陆昭正揉着刚才挂马镫时被勒疼的腿,闻言也不由自主地点头,难得没有反驳:“是挺好听,跟仙乐似的。”
萧景琰的目光落在苏绾绾身上,楚王萧景桓摇扇的动作慢了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一个时辰。
太子在内侍簇拥下回宫。林清容也起身,走向自家的马车。经过陆昭和沈砚身边时,她停下脚步打趣道:“陆二哥今日可真是…令人难忘。”
陆昭脸一红,梗着脖子:“清容妹妹!你也笑我!”
“岂敢岂敢,”林清容用团扇掩住唇,眼波流转,“陆二哥那一礼,行得可是惊天地泣鬼神,我瞧着,连天上的日头都晃了晃呢。”
“你!”陆昭气结,却又拿她没办法。
沈砚在一旁忍笑:“清容妹妹说的是,陆兄今日之壮举,必当载入京中纨绔…哦不,是世家子弟逸闻录,流芳百世。”
“沈明修,你闭嘴!”陆昭恼羞成怒,作势要去掐他脖子。
林清容微微敛了笑,正色道:“好啦,不闹了。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她目光扫过两人,带着关切:“陆二哥,沈三哥,你们也早些回吧。莫让家中长辈担心。”
“知道了,清容妹妹慢走。”沈砚拱手,温声应道。
陆昭也收了玩闹之心,摆摆手:“放心吧,我们这就回。”
林清容点点头,在侍女搀扶下登上马车。
目送林清容的马车远去,陆昭脸上的嬉笑也淡了下去。他揉了揉还有些酸麻的腿,又摸了摸散乱后随意束起的头发,嘀咕道:“今日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沈砚理了理自己那顶饱经风霜终于扶正的纱冠,闻言斜睨他一眼:“陆二公子现在才知羞,方才在场上,不是挺意气风发的么。”
“去去去!”陆昭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小爷我那是意外,意外懂不懂?论真本事,小爷今天可是进了三个球,那个凶婆娘…叶姑娘是厉害,可小爷我也不差。”
“是是是,陆二公子神勇无双,挂镫的功夫更是独步天下。”沈砚悠悠地补刀。
“沈明修,你找打!”
两人笑闹着,也各自寻了自家仆役牵来的马。陆昭翻身上马,动作比平时小心了许多,显然是被挂怕了。
“走啦,明日醉仙楼,我请。给小爷我压压惊。”陆昭一扬马鞭,当先而去。
沈砚摇摇头,策马跟上。
另一侧,晋王萧景琰的仪仗也己备好。他并未再看任何人,径自走向自己的金顶朱轮马车。叶寒衣牵着那匹神骏的黑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楚王萧景桓挑起车帘一角,目光掠过晋王车驾的影子,唇边那抹的笑意一点点淡去,他放下车帘,车厢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