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刚泛起鱼肚白,廊下便响起柳嬷嬷的叩门声。
那声音像老榆木撞在门框上,一下比一下急:“少夫人,该起了。玄影司的规矩,新妇敬茶得赶在卯时三刻前。”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锦被滑到腰间,腕上银镯撞在床柱上,叮的一声。
昨夜只眯了两个时辰,此刻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可还得装出被惊醒的模样——指尖掐了掐掌心,才让声音带了点颤:“嬷嬷稍等。”
掀帐子的手故意慢半拍。
柳嬷嬷己经掀帘进来,青灰色裙角扫过青砖,带起一阵风,吹得妆台上的胭脂盒盖晃了晃。
她鬓边的银簪闪着冷光,我瞥见她眼角细纹里凝着霜,这会子正盯着我散在肩头的乱发:“头发也不绾?成什么体统。”
我慌忙去摸木梳,手指却“不小心”勾住了妆奁边缘的流苏,珠串哗啦落了半桌。
柳嬷嬷的眉头皱成个结,走过来替我拾珠子,并帮我梳妆,我任她把我的头发绞得生疼,只咬着唇低低道:“嬷嬷手巧,比村头王婶子梳得好。”
柳嬷嬷的手顿了顿,到底没再发作。
等我捧着并蒂莲纹的茶盏往正厅走时,晨露打湿了绣鞋尖,我盯着青石板上自己的影子,发间银针隔着珠花硌着头皮——这是方才替我梳头时,我借整理珠钗的由头别进去的,针尾的刻痕还硌着后颈。
正厅门槛高得离谱,我跨的时候踉跄了下,茶盏里的水晃出半滴,落在谢沉璧脚边。
他坐在主位上,玄色暗纹首裰裹着挺拔身形,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的刀,扫得我后颈发寒。
我慌忙跪下去,膝盖磕在青砖上的疼意刚好让眼眶泛了红:“夫君早。”
“起来。”他声音像浸在寒潭里,可视线却落在我捧茶的手上。
我垂眸盯着他交叠在膝头的左手——手背有道浅红的痕迹,从虎口蔓延到腕间,像被什么虫子爬过,边缘还泛着细微的水疱。
茶盏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我喉头发紧。
那红痕的形状太熟悉了——隐蝶粉,青囊阁禁书里提过的毒,沾在皮肤上会先起红疹子,三日后溃烂见骨。
可谢沉璧面色如常,连呼吸都平稳得很,显然己服了解药。
是谁下的毒?
又为何只伤皮肤不伤性命?
“茶。”他伸手接盏,指节泛着冷白,离我手背不过半寸。
我借机又瞥了眼那红痕——水疱里有极淡的青,是隐蝶粉混了薄荷叶汁的解法,能暂时压制毒性。
这手法...像极了青囊阁外门弟子的应急之策。
他接过茶盏,却没送入口,只搁在案上。
青瓷与檀木相碰的轻响里,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垂眸看我,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只道:“不必多礼。”
我退到廊下时,掌心全是汗。
柳嬷嬷不知何时站在檐角,银簪在晨光里闪了闪:“少夫人可留意到,我们大人近些日子总说手痒?”她声音压得低,像在说什么秘辛,“昨儿还打翻了茶盏,烫得腕子发红——”
我攥紧了袖口,发间银针硌得头皮生疼。
柳嬷嬷的目光扫过我发间珠花,又笑了:“快回房歇着吧,下午还有庄子上的管事来递账本呢。”
回房的路上,风卷着桂花香扑过来。
谢沉璧手上的红痕,柳嬷嬷突然提起的“手痒”,还有那混了薄荷叶汁的解法...
檐角铜铃叮铃作响,我抬头望去,只见谢沉璧的影子映在正厅窗纸上,像道黑色的刀。
回房的青石径被晨露浸得发滑,我提着裙角走得慢,柳嬷嬷的脚步声却跟得紧。
她方才那句“夫人若能调理好大人身体,日后地位稳固”还在耳边晃,我垂眼盯着她鞋尖——青布棉鞋的鞋帮绣着半朵残梅,针脚比昨儿更乱了些,像是夜里赶工补的。
“少夫人可是嫌老身多嘴?”她突然开口,声音里裹着点热络,“老身在玄影司当差二十年,伺候过三任首座夫人。您瞧着嫩,可这府里的水比护城河深——大人近些日子总说手酸,夜里翻书时笔都握不稳。”她顿了顿,袖中帕子擦过我腕间银镯,“昨儿老身替他试药,那安神汤喝下去半盏,他就把茶盏摔了,烫得腕子红一片——您说奇不奇?”
我指尖在袖中蜷成拳。
她分明在复述方才正厅里的话,可眼底那抹探究却像根细针。
玄影司的人最会用“关心”做刀子,我扯出个憨笑:“嬷嬷疼我,我哪能嫌?等会子我去膳房讨盏蜂蜜水,给夫君润润喉。”
柳嬷嬷的瞳孔缩了缩,很快又堆起笑:“您歇着,老身去膳房盯着。”她转身时银簪划过我的脸,带着股沉水香——和谢沉璧身上的味道像,却多了丝苦艾的腥。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耳尖还嗡嗡响着她临走前那句“可别累着”——这哪是关心?
分明是在确认我会不会真的去碰谢沉璧的饮食。
门闩落下的刹那,我后背抵着门滑坐下去。
发间银针硌得头皮生疼,我扯下珠花,那根三寸长的乌木簪子“当”地落在妆台上。
案头的青瓷瓶里插着昨日谢沉璧差人送来的野菊,花瓣上还凝着露,我却顾不上看,反手从床底摸出个油布包——这是我扮药农时总揣在怀里的,里面裹着半本残旧的《青囊秘录》,和一本用草纸订的小册子。
小册子的纸页被汗浸得发皱,我翻开最新一页,蘸着茶渍当墨,手却止不住地抖。
隐蝶粉,青囊阁禁术,需用薄荷叶汁调和赤焰草外敷,可谢沉璧腕上的水疱边缘泛青,分明是解法里少放了赤焰草——外门弟子学艺不精才会犯这种错。
是谁?
是玄影司的暗桩,还是当年驱逐我的同门?
笔锋在纸上洇开个墨团,我攥紧册子贴在胸口。
窗外日头爬上东墙,照得窗纸泛着蜜色,可我后颈的寒毛却竖起来——柳嬷嬷提“调理身体”,分明是在试我的底。
若我真露了医术,她转头就能去玄影司禀告“少夫人藏私”;若我装不懂,谢沉璧的毒三日后发作,烂到见骨时,这府里第一个被怀疑的,怕也是我。
“得让他自己来寻我。”我对着窗影轻声道。
谢沉璧那样的人,最恨被人算计,若我主动献药,他只会觉得我另有所图。
可他腕上的毒压不住三天,等水疱破了流脓,他总得找个信得过的大夫——而这府里,除了我,还有谁能看出那是隐蝶粉?
我合上小册子,用油布仔细裹好塞回床底。
妆台上的铜镜映出我泛红的眼尾,我对着镜子扯出个傻兮兮的笑——得让柳嬷嬷觉得,我方才的“机灵”不过是碰了巧。
日头偏西时,柳嬷嬷端着参汤来探,我故意把汤勺碰得叮当响:“嬷嬷,这参味好苦,夫君喝得下么?”她盯着我沾了汤渍的袖口,摇头叹道:“傻丫头,苦口才是良药。”等她走了,我掀开汤碗盖,水面上漂着半片薄荷叶——和谢沉璧腕上的解法一模一样。
夜里掌灯时,我翻出压箱底的粗布衫换上。
那是我扮药农时穿的,衣袋里还塞着半把晒干的薄荷叶。
窗外桂香裹着晚风钻进来,我摸出怀里的《青囊秘录》,就着月光翻到“虫毒篇”。
纸页沙沙响着,突然,后窗传来极轻的“咔嗒”声——像是瓦当被什么碰了下。
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月光在地上铺了层银霜,窗影里晃过道极淡的影子,比猫还轻。
我攥紧书页,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这府里,到底藏着多少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