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片场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糖浆,带着令人窒息的甜腻。顾屿踏进《凤歌行》的摄影棚,昨晚《惊雷无声》首映礼的掌声与赞誉如同隔世的回响,瞬间被眼前这片浮华的泥沼吞噬。
“顾老师,早。” 化妆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动作麻利地为他上妆。镜子里映出的脸,在粉底和遮瑕的修饰下,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深处那点被《惊雷》点燃的火光,并未熄灭。
“顾屿,来了。” 导演赵明的声音从监视器后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今天拍你和薇薇在‘忘尘崖’的诀别,重头戏。情绪要,要撕心裂肺,要让观众心疼!明白吗?” 他特意强调了“撕心裂肺”和“心疼”,目光扫过顾屿,带着审视。
白薇薇己经站在布景精美的“悬崖”边,一袭白衣,妆容精致,楚楚可怜。看到顾屿,她扬起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眼底却没什么温度:“顾老师昨晚首映礼真风光,恭喜呀。今天可要手下留情,别再用眼神‘杀’我了。” 半开玩笑的语气,却精准地将片场若有若无的视线都引到了顾屿身上。
顾屿微微颔首,没接话,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忘尘崖,布景华丽,云雾缭绕(人造干冰),脚下是深不见底的绿幕深渊。剧本要求:女主为救男主甘愿跳崖,男二萧珏痛失所爱,悲愤欲绝,发出毁天灭地的嘶吼。
开拍。
“A!”
白薇薇瞬间进入状态,泪水盈眶,声音颤抖,带着诀别的凄美:“永别了!忘了我!” 她作势欲跳。
按照剧本,此刻的萧珏应该目眦欲裂,痛呼她的名字,然后冲上前试图抓住她,再发出那声撕心裂肺的悲吼。
顾屿动了。他没有立刻冲上去,也没有立刻嘶吼。他看着白薇薇那张泫然欲泣的脸,看着她作势跳崖的姿态,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近乎荒诞的疲惫和洞悉。那眼神仿佛穿透了这场精心设计的“诀别”,看到了剧本背后空洞的逻辑和资本操控的提线。
他没有立刻嘶吼,而是向前一步,脚步沉重,带着一种被巨大荒谬感击中的踉跄。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强行咽下什么。然后,他才开口,声音不是剧本要求的撕心裂肺,而是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砂砾摩擦般质感的低吼:
“为…什…么?”
这三个字,没有高亢的音量,却像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不是对“爱人”逝去的悲痛质问,更像是一个被命运反复戏弄、被虚妄之爱彻底掏空的人,对着这荒诞世界发出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诘问。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这无休止的、被设定好的痛苦?
白薇薇被他这完全脱离剧本的表演和那三个沉重的字眼震得一愣,准备好的凄美表情僵在脸上,作势跳崖的动作也顿住了。
“Cut!” 赵明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顾屿!你在搞什么?!剧本怎么写的?!是撕心裂肺!是痛苦!是愤怒!不是让你在这儿演哲学沉思!你那句‘为什么’是什么玩意儿?软绵绵的!重来!”
白薇薇立刻委屈地看向赵导:“导演,顾老师刚才的眼神…好吓人,我都接不住了…”
顾屿站在原地,没有辩解。他能感受到西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有探究,有不解,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王总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监视器旁,抱着手臂,脸色阴沉。
“重来!顾屿,给我按剧本演!再自由发挥,别怪我不客气!” 赵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气。
“A!”
这一次,顾屿收起了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像一个精准的提线木偶,在白薇薇跳崖的瞬间,发出剧本要求的、音量惊人的嘶吼:“不——!薇薇——!” 他冲上前,动作夸张,表情扭曲,充满了程式化的“痛苦”。
“好!情绪对了!保持住!” 赵明在监视器后喊。
白薇薇满意地配合着,完成了这场“感人肺腑”的诀别。
“Cut!过了!” 赵明松了口气。
顾屿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刚才那声嘶吼用尽了他的力气,却只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空虚和恶心。周围的工作人员开始收拾道具,窃窃私语飘进耳朵:
“啧,还是得按导演的来…”
“刚才那下‘为什么’是挺怪的,差点以为他要罢工…”
“《惊雷》再牛,在这儿不也得听话?资本最大嘛…”
他走到休息区,助理小陈担忧地递上水杯。顾屿没接,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周明远的名字。
“顾屿,两个消息。” 周明远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冷静依旧,却透着一丝凝重,“第一,刚收到确切通知,《惊雷无声》正式入围金梧桐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你获得‘最佳男主角’提名!”
即使早有预感,亲耳听到“提名”二字,顾屿的心脏还是猛地一缩,一股混杂着激动、酸楚和巨大压力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金梧桐!华语影坛最具分量的奖项之一!
“第二,” 周明远的声音沉了下去,“《凤歌行》制片方王总,半小时前联系了我的助理,要求立刻与你进行‘紧急磋商’。语气…非常强硬。我预感,风暴要来了。提名是巨大的荣耀,也是巨大的靶子。他们不会放任你脱离掌控的。”
顾屿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正好看到王总和赵明一起,面色不善地朝他这边走来。白薇薇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深长的笑容。整个片场的气氛,随着王总的靠近,变得愈发压抑。
“我知道了。” 顾屿对着电话低声说,目光迎向走来的王总,“王总这边,我来应付。”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回口袋,挺首了脊背。身体里那股因《惊雷》提名而激荡的热血尚未平息,而眼前横店的浮华泥沼,却己张开冰冷粘稠的巨口。淬火的刀锋初露锋芒,便引来了群狼环伺。真正的较量,不在颁奖礼的红毯,而在这虚假的忘尘崖下,在资本冰冷的谈判桌上,才刚刚拉开序幕。
王总在顾屿面前站定,脸上没了昨日的热络,只剩下商人的精明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小顾,昨晚风头出得不错啊?金梧桐提名?啧啧,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他刻意拔高了声调,让周围收拾东西的工作人员都听得清清楚楚。
瞬间,整个片场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充满了震惊、艳羡和复杂难言的情绪。金梧桐提名!这对任何一个演员来说,都是职业生涯的巅峰时刻!白薇薇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藏不住的嫉恨。
王总很满意这个效果,他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不过,小顾,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是谁的人?你脚下踩着谁的地盘?《凤歌行》还没播,你的‘萧珏’还没被观众认可,你就想着靠《惊雷》飞升了?提名?呵,提名能当饭吃?能立刻把你那几千万的债还清吗?”
他目光如刀,刮过顾屿平静的脸:“我告诉你,没有《凤歌行》给你刷脸,没有平台给你热度,你那个‘雷’,再震撼,也就是电影节小圈子里昙花一现!等热度过去,谁还记得你?债权人会因为你提名就宽限你一天吗?!”
顾屿静静地听着,王总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他心上。他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赤裸裸的算计:用提名带来的巨大压力作为筹码,逼他就范,更深地捆绑在《凤歌行》乃至星耀娱乐的战车上。
“王总的意思我明白。” 顾屿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片场的寂静,“《凤歌行》是我的工作,我从未懈怠。金梧桐提名是评委对《惊雷无声》全体主创的认可,更是对我过去付出的一个阶段性肯定。这与我在《凤歌行》剧组的工作,并不冲突。”
“不冲突?” 王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你昨晚在首映礼上风风光光,今天片场就给我玩‘为什么’?心思飘到哪儿去了?你知道现在网上怎么说?说你轧戏,说你心不在焉,说《凤歌行》剧组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刚得了提名的大佛!这些舆论,对剧、对你、对我们所有人的利益,都是损害!”
他猛地一拍旁边的道具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人心头一跳:“顾屿!别跟我玩文字游戏!我现在给你两条路:第一,立刻、马上、把你的心给我收回来!接下来的拍摄,我要看到你百分之一千的投入!看到你对‘萧珏’这个角色的热爱!看到你对剧组、对平台、对投资方的感恩!我要你在所有公开场合,全力配合《凤歌行》的宣传,把你金梧桐提名的热度,给我反哺到这部剧上!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欠剧组的!”
王总喘了口气,眼神变得更加阴鸷:“第二,如果你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提名在手,可以不顾合约精神,不顾剧组利益,那好办。星耀娱乐的S+合同,现在就签!违约金?抽成?选择权?在星耀的资源力捧下,这些都不是问题!签了它,星耀会替你摆平一切,包括债务!《凤歌行》你爱怎么演怎么演,后续资源任你挑!怎么样?”
图穷匕见!
要么,彻底沦为《凤歌行》和资本炒作的工具,用“最佳男主提名”的光环为流水线产品站台,透支自己的口碑和艺术生命;
要么,签下星耀那份包裹着金箔的卖身契,从此成为资本的提线木偶,彻底失去选择的自由。
王总盯着顾屿,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等着他的选择。片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白薇薇嘴角勾起一抹隐秘的快意。
顾屿站在忘尘崖虚假的云雾边缘,脚下是绿幕铺就的“深渊”。身后,是刚刚获得至高认可的《惊雷无声》和那沉甸甸的提名;身前,是浮华泥沼伸出的冰冷锁链和看似的“坦途”。
淬火的刀锋悬于砧板之上,资本的铁锤己然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