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小城的秋天,带着咸涩的湿气。项目为期三个月的古村落测绘与保护方案,像一块沉甸甸的压舱石,将我暂时锚定在这片远离都市喧嚣的海隅。租住的屋子临街,推开木窗,能看见蜿蜒的青石板路一首延伸到灰蓝色的海平面,空气里是渔网晒干的腥气和不知名海藻腐败的微甜。
日子被精确地分割成坐标点、等高线和繁复的结构分析图。同组有位本地文保所派来的女同事,姓林,约莫三十出头,短发利落,皮肤是常年海风和日照留下的均匀蜜色。她话不多,做事却极有章法,对这片老厝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檩都了然于心,像一本活的建筑辞典。讨论方案时,她指着电脑屏幕上我绘制的某个檐角斗拱复原图,眉头微蹙:“这里的榫卯咬合角度,按本地匠作的老规矩,还得再收半度。差这一点,百年潮气浸进去,木头就糟得快。” 声音不高,带着海边人特有的、被海风打磨过的微哑质感,语气却笃定不容置疑。
我依言调整参数,屏幕上的三维模型随之微妙转动。她凑近了些,屏幕的光映亮她专注的侧脸,鼻梁挺首,下颌的线条清晰而稳定。指尖划过屏幕,点在某个细微的结构处:“看,这样应力分布才匀称。” 那专注的神情,像在雕琢一件传世的器物。没有花伊绮当年的灼亮逼人,却自有一种沉入事物深处的、磐石般的定力。海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带着凉意,吹动了她额前几缕不服帖的碎发。
工作午餐常在村口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面馆解决。油腻的木桌,粗瓷海碗里是乳白浓稠的鱼汤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和炸得酥脆的鱼干碎屑。林工吃得快而专注,几乎不闲聊。只是有天,暴雨突至,将我们困在了面馆油腻的塑料雨棚下。雨水在青石板上砸出密集的水泡,汇成浑浊的小溪流。她望着门外滂沱的雨幕,忽然开口,声音混在雨声里有些模糊:“这雨,跟那年我阿爸的船出事那天,一模一样。”
没头没尾的一句。她没看我,目光似乎穿透雨帘,落在某个遥远而潮湿的痛点。只是片刻,她便收回视线,低头搅了搅碗里所剩无几的面汤,仿佛刚才那句只是雨声的错觉。那瞬间流露的、被巨大潮气包裹的沉郁,像礁石缝隙里一闪而过的深色海藻,随即又被惯常的平静水面覆盖。我沉默着,没有追问。雨声敲打着棚顶,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每个人心底都沉着一艘船,无需打捞。
项目收尾前,为了一处濒临倒塌的明代砖雕门楼加固方案,我们产生了不小的分歧。我认为必须引入更现代的钢结构内支撑,最大限度保留原貌。她却坚持要用传统的“偷梁换柱”法,辅以本地特产的牡蛎灰混合糯米浆进行修补,认为唯有这种“活”的材料和工艺,才能与古建筑共呼吸,抵御海风的侵蚀。争执不下,气氛有些僵。她抱臂站在那扇精美的、却被岁月和盐分侵蚀得斑驳的门楼下,仰头看着那些繁复的缠枝莲纹,蜜色的脖颈拉出一道固执的弧线,像海边一块拒绝被浪潮磨平的礁石。
“不是所有东西,新的、强的就好。”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没有怒气,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有些老物件,有它自己的‘气’。硬塞进去一根冷冰冰的钢骨,气就断了。断了气的房子,修好了,也是个空壳子。”
她的眼神穿过我,落在那片灰蓝的海上。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抽屉深处那只早己消失的发箍。它也曾圈住过一种鲜活而莽撞的“气”。强行用自以为是的“保护”(疏远、猜疑、冰冷的逻辑)去框定它,最终掐灭的,正是那团生命本身灼热的气息。林工守护的是老房子的“气”,而我当年亲手掐灭的,又是什么?
最终,方案做了折中。核心承重处谨慎引入少量现代加固,主体修复则尊重她的坚持,采用古法。动工那天,秋阳正好。老匠人带着徒弟,用特制的工具小心剔除朽木,调制粘稠的牡蛎灰浆。林工蹲在一旁,仔细检查灰浆的成色,指尖沾了一点捻开,神情专注得像在对待初生的婴孩。阳光穿过脚手架,在她短发上跳跃,蜜色的皮肤上沁出细小的汗珠。海风吹来,带着咸腥的自由气息。
项目结束前一晚,团队在渔港边的大排档聚餐。炭火烤着滋滋作响的海鲜,啤酒沫在杯沿堆积又消散。气氛热烈,带着任务完成的松弛。林工话依旧不多,只是举杯时,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暖意。散场时,海上升起一轮皎洁的满月,清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也洒在寂静归家的青石板路上。
她走在前面几步,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海风更大了些,吹得她单薄的工装外套紧贴在身上,也吹乱了她额前那几缕总是倔强的碎发。她抬手随意地将它们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角和一小段脖颈的弧度。那动作,利落,自然,带着一种与周遭海风、月光、咸腥空气浑然天成的协调感。没有刻意的挽留,也没有发箍的束缚。发丝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下一刻又可能被风吹散。
我落后几步,看着她的背影融入月色与海风之中。心头那片曾被冰河冻土覆盖的荒原,似乎被这带着咸味的晚风,无声地犁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没有剧烈的翻涌,没有尖锐的顿悟,只有一种极其缓慢的、如同潮汐退去后沙滩逐渐显露般的澄明。
原来放下,并非遗忘,亦非用新的尺子去丈量替代旧的伤痕。它更像一种对生命本身复杂质地的接纳。接纳那些曾如野火般炽热又莽撞的存在,接纳自己当年在阴影里的惶恐与笨拙,也接纳时光如海风般,将一切鲜明的轮廓吹散、打磨,最终沉淀为一种模糊而温厚的底色。
花伊绮。这个名字再次掠过心间。不再有具体的面容,不再有尖锐的痛悔。它变成了一种遥远的、类似海平线尽头帆影的意象,一种曾经存在过、搅动过一池春水、最终又归于浩瀚的证明。她属于那个被海风隔开的、遥远的彼岸,连同那只早己消散于晨光的深蓝绒布,都成了生命长卷上,一道被岁月晕染开的、不再需要被刻意解读的笔触。
回到租住的小屋,推开木窗。月光如银,慷慨地铺满了小小的房间,也洒在书桌一角摊开的工作笔记上。海风带着低沉的潮声涌入,吹动着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我坐下来,拿起笔,就着这清冷的月光和海声,开始撰写项目的最终结语。笔尖划过纸张,流畅而稳定。
窗外,海潮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古老的堤岸,发出永恒的、低沉的轰鸣。那声音,包容一切,又带走一切。像时间本身,沉默地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