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疗养院。名字带着神圣的救赎意味,内里却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混合着消毒水、廉价清洁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的味道。走廊狭长而幽暗,墙壁是那种令人压抑的、剥落的淡绿色油漆,高处窄小的铁栏窗透进吝啬的天光,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栅栏阴影。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偶尔晃过的、昏暗的顶灯光柱里无声地翻滚。
这里是重症封闭病区。沉重的铁门隔绝了内外,门上小小的观察窗镶嵌着粗壮的铁条。压抑的寂静中,偶尔会从某个病房深处,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或是一阵意义不明的、拖长的嚎哭,如同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瞬间撕裂死寂,又在走廊空洞的回响中迅速被吞噬,留下更深的死寂和寒意。
白砚秋穿着借来的、不太合身的浅蓝色护工制服,头发塞进同色的帽子里,脸上戴着宽大的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她尽量低着头,避开走廊天花板上那些闪着微弱红光的监控探头。冰冷的恐惧如同细小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绝望的味道。她手中紧紧攥着那张从玫瑰园泥泞里抢出来的、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年轻女人温柔的眉眼,是她此刻唯一的指引,也是最大的风险。
带路的护士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脚步拖沓,钥匙串挂在腰间,随着步伐发出单调而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她在一扇厚重的、编号为“7”的墨绿色铁门前停下,门上只有一个狭小的、带铁栅栏的观察窗。护士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刺耳的“咔哒”声。
“7号,很久没人探视了。”护士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攻击性强,有严重被害妄想,尤其对男性。你只有十分钟。”她拉开铁门上沉重的滑栓,推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示意白砚秋进去,自己则抱着记录板,冷漠地退后一步,显然没有跟进来的打算。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排泄物、陈旧汗液和某种刺鼻药物的酸腐气味,瞬间从门缝里扑面而来,熏得白砚秋胃里一阵翻腾。她深吸一口气,压下不适,侧身闪入病房,身后的铁门立刻被护士“哐当”一声关上,落栓的声音沉重而决绝,如同被关进了坟墓。
病房很小,西壁惨白,只有一张焊死在地上的铁架床,一个同样固定的简陋便盆。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那盏惨白的、嗡嗡作响的节能灯管。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一个身影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人。更像是一堆勉强拼凑起来的、肮脏破败的布料和枯骨。她穿着宽大的、洗得发白、沾着不明污渍的病号服,身形枯槁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树叶。花白、干枯、如同乱草般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点皮肤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死尸般的灰败。她赤着脚,脚趾甲又长又厚,污秽不堪,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以一种非人的角度扭曲着,微微地、神经质地颤抖。
白砚秋的目光迅速扫过铁床床头挂着的塑料病历牌。上面的名字栏,本该填写姓名的地方,赫然被某种强腐蚀性的化学药水彻底蚀掉了!塑料板面留下一个丑陋的、边缘焦黑的凹坑,只有凹坑下方,一个冰冷的钢印数字,如同烙印般清晰刺眼:
7
7号。一个被抹去了名字,只剩下编号的“物品”。
白砚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向前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小步,尽量放轻脚步,避免刺激到角落那个脆弱而危险的存在。
她从口袋里,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拿出了那张被油纸包裹、在暴雨和泥泞中幸存下来的泛黄照片。照片上,年轻女人温柔的笑容,在这死寂绝望的囚室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惊心动魄。
白砚秋将照片举起,正对着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柔和:“你……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轻轻回荡。
死寂。
角落里的身影,那细微的颤抖似乎停顿了一瞬。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
“嗬……嗬嗬……” 一阵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般的、压抑的喘息声,从那堆枯骨般的躯体里发出。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白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照片。
骤然!
“啊——!!!!!”
一声非人的、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猛地从角落里爆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瞬间塞满了狭小的囚室,狠狠撞击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震得白砚秋耳膜生疼!
蜷缩在角落的女人,猛地抬起了头!
乱发下,终于露出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疯狂彻底摧毁的脸。皮肤松弛下垂,布满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嘴唇干裂乌紫,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
浑浊!眼白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血丝,黄得如同脓液!瞳孔却异常地放大,在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全黑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疯狂!此刻,这双恐怖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白砚秋手中的照片上!不,是钉在照片里那个年轻女人的笑脸上!
那眼神,不是怀念,不是温情,而是如同看到了地狱爬出的恶鬼!是刻入骨髓的恐惧!
“别碰我!!” 女人嘶声力竭地尖叫,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耳感!她枯瘦如柴的双手猛地抬起,不是去抢照片,而是疯狂地撕扯着自己那头乱草般的灰白头发!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头皮都扯下来!“滚开!滚开!魔鬼!魔鬼又来了!!”
她整个人如同被通了高压电,猛地从墙角弹了起来!却又因为虚弱和恐惧,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身体剧烈地筛糠般颤抖,那双暴凸的、充满血丝的浑浊眼球,死死地、怨毒地瞪着白砚秋,仿佛她才是带来恐惧的源头。
“厉振山!!” 女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破碎的尖叫带着泣血的诅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会杀你!杀你!!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闻到味道了!他闻到活人的味道了!!跑!快跑啊!!!” 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叫,一边神经质地用指甲疯狂地抓挠着墙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指甲翻裂,在惨白的墙皮上留下道道暗红的血痕!
病房里回荡着她疯狂而绝望的嘶吼,如同末日降临的警报。
白砚秋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反应惊得后退了半步,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但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疯女人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她不再试图柔和,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冷静和紧迫,如同手术刀般首刺核心:
“告诉我!你是谁?!照片里的女人,是不是你?!照片里的那个孩子——厉铮!他在哪里?!厉振山对他做了什么?!”
“厉铮……” 听到这个名字,疯女人疯狂撕扯头发的动作猛地一滞,浑浊的瞳孔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如同火星般稍纵即逝的茫然。但下一秒,就被更浓重的、如同墨汁般的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
“死了!”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那笑声扭曲而诡异,如同夜枭的啼哭,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都死了!咯咯咯……骨头……好多的骨头……在……在……”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含混不清,眼神开始涣散,像是陷入了某种恐怖的幻境。她神经质地啃咬着自己破裂出血的指甲,发出“咯吱咯吱”的瘆人声响,鲜血染红了她的嘴唇和下巴。
“在混凝土里!!”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混合着痛苦和解脱的诡异笑容,“嘻嘻…压扁了…碎了…和狗骨头一起…在下面…永远在下面…S7…S7…咯咯咯……”
S7!又是S7!
白砚秋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地下室那截带齿痕的指骨、老夫人呓语中的“钢混不足”、工程事故……所有线索在此刻疯狂串联!
“什么混凝土?S7区下面到底埋了什么?!” 白砚秋急切地向前一步,试图抓住疯女人的肩膀,问个明白!
就在她靠近的瞬间!
刚才还蜷缩在墙角、语无伦次疯笑的7号,眼中骤然爆发出野兽般的凶光!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源于本能的攻击性!
“啊——!!” 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如同被激怒的母兽,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量,猛地从地上弹起!沾满污垢和鲜血的双手,如同枯枝般的利爪,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地朝着白砚秋的脸和脖子抓挠过来!指甲缝里还带着墙皮和暗红的血痂!
白砚秋猝不及防!她完全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暴起攻击!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完全闪避!
“嘶啦!”
锋利的指甲擦过白砚秋下意识抬起格挡的手臂,在浅蓝色的护工制服袖子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布料撕裂的声音清晰刺耳!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
巨大的冲力让白砚秋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急退!
“哐当——!!!”
她的后背重重撞在了那张焊死在地上的、沉重的铁架床床沿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铁床都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固定在地面的螺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而那个疯狂攻击的7号,也因为扑空和巨大的惯性,收势不住,整个上半身狠狠撞在了歪斜的铁床边缘!
“咚!”
又是一声闷响!
这一撞力道极大!那张焊在地上的铁床,竟然被撞得猛地向侧面滑移了寸许!床腿与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就在铁床被撞歪移位的瞬间!
白砚秋因为撞击而低头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床底那片原本被铁架遮挡的阴影区域——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惨白灯光下,只见在铁床刚刚移开位置的水泥地面上,赫然露出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半掩在灰尘和角落的蛛网里,被一张厚厚的、深绿色的、边缘己经磨损起毛的防水油布包裹着!油布包裹成一个扁平的、大约A4纸大小的长方形,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显然己经藏匿了无数个日夜!
监理日志!她瞬间想到了厉铮生母照片的来源,想到了这个疯女人可能掌握的关键证据!这油布包裹的形状大小,像极了工程记录本!
机会!千载难逢!
白砚秋根本顾不上手臂的刺痛和撞击的眩晕!也顾不上那个撞在床边、正捂着额头发出痛苦呜咽的疯女人!求生的本能和挖掘真相的渴望,让她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她猛地矮身,如同扑食的猎豹,整个人几乎是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滑了过去!沾满灰尘的手,不顾一切地伸向那个油布包裹!
指尖触碰到油布那冰冷、粗糙、带着浓重霉味的表面!
她一把抓住!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从床底那片积满灰尘的角落里拽了出来!
油布包裹入手沉重而冰冷,带着地下特有的潮气和岁月的尘埃。
白砚秋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半跪在地上,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飞快地、粗暴地撕扯开油布包裹外层缠绕的、早己失去弹性的陈旧橡皮筋!
深绿色的油布散开。
露出了里面包裹的东西——
一本深蓝色硬皮封面、边缘磨损严重、纸张泛黄卷曲的册子!
封面上,用黑色的、工整却带着岁月沉淀感的印刷体,清晰地印着两行字:
厉氏集团 西郊新城项目
S7区桩基工程监理日志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白砚秋的呼吸瞬间停滞!这就是关键!这就是厉振山掩盖真相的铁证!老夫人提到的“钢混不足”,地下室发现的指骨,一切谜团的核心!
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
然而,这狂喜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秒!
墙角,那个刚刚还捂着额头痛苦呜咽的疯女人7号,不知何时己经抬起了头。
她没有看白砚秋,也没有看她手中那本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日志。
她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死死地、充满了一种近乎预言般恐怖绝望的惊惧,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铁门!
她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牙齿上下磕碰,发出“咯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她神经质地、疯狂地啃咬着自己早己血肉模糊的指甲,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在肮脏的病号服上。
“他来了…他来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梦呓,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碴,“他闻到味道了…纸的味道…旧血的味道…咯咯咯…”
她猛地缩回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枯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只留下一双在昏暗中闪烁着极致恐惧光芒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隔绝生死的铁门。
“锁…锁不住了…他就在…门外…”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过白砚秋的后颈!她猛地抬头,目光也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射向那扇厚重的、墨绿色的铁门!
门外走廊的声控灯,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一片死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