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TCA突袭后的短暂死寂中,如同受惊的巨兽,又缓缓蠕动起来。官方新闻以“非法地下医疗实验室重大安全事故”的冰冷标题,轻描淡写地覆盖了那夜的腥风血雨和“现实崩塌”的恐怖警告。街头巷尾的议论很快被新的娱乐八卦和柴米油盐淹没。但林默知道,有些东西,如同沉入深海的冰山,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洋流的走向。
他像一只受惊的鼹鼠,缩回了自己那间狭小、冰冷的出租屋。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那个看似“正常”的世界。陈岩空洞的眼神和怀中染血的粉色身影,如同循环播放的恐怖片,在他脑海中不断闪回。TCA特工头目那冰冷的警告——“代价远比你想象的更残酷”——如同诅咒般萦绕。他不敢睡觉,害怕一闭眼就回到那个雨夜,回到那个他无数次幻想能用“无关痛痒的遗忘”去改变的十字路口。恐惧像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他需要空气,需要人群,需要……某种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傍晚,天空阴沉得如同泼了墨,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场酝酿己久的大雨即将倾盆。林默裹紧外套,像幽灵一样游荡在老旧城区的街巷里。这里没有市中心炫目的霓虹和匆忙的人流,只有斑驳的砖墙、狭窄的巷弄、飘着油烟味的小吃摊和坐在门口摇着蒲扇的老人。一种带着烟火气的、属于时间的缓慢沉淀感,暂时稀释了他心中冰冷的恐惧。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拐进一条更加幽深、两侧堆满杂物和废弃家具的后巷。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腐烂的气息。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林默循声望去。
巷子尽头,一个堆满废弃纸箱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老人。
老人身形佝偻得厉害,像一株被狂风摧折的老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深色补丁的旧棉袄,即使在这闷热的傍晚也裹得严严实实。头发稀疏花白,如同秋末的枯草。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瘦弱的肩膀随着咳嗽剧烈地耸动,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林默的脚步顿住了。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同病相怜的触动?那老人身上散发出的巨大孤独感和被生活压垮的沉重,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己内心的荒芜。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老人家,您……没事吧?” 林默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人似乎没听见,依旧沉浸在那撕心裂肺的咳嗽中。过了好一会儿,咳嗽才稍稍平息。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林默。那眼神疲惫、麻木,没有任何光彩,如同蒙尘的玻璃珠。
“没……没事……” 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像砂纸摩擦着朽木,“老毛病了……咳咳……死不了……” 他喘着粗气,试图撑着旁边的破纸箱站起来,但身体虚弱得晃了晃。
林默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他。“我扶您……”
就在林默的手即将触碰到老人胳膊的瞬间!
老人的反应快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病弱的老者!他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一缩手臂!动作迅捷、精准、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警惕!那是一种……在无数次危险中形成的、近乎本能的防御反应!
林默的手僵在半空。
老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默伸出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那只手不是善意,而是某种致命的威胁。
“不用!” 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抗拒,“我自己能行!”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冰冷的砖墙,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站首后,他依旧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着,但看向林默的眼神,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
林默尴尬地收回手,心中却翻起了波澜。刚才老人那瞬间的防御反应……太快了!太精准了!那绝不是普通老人能做到的!那更像是一种……**肌肉记忆**!一种在无数次危机中锤炼出的本能!
“您……住这附近?” 林默试图缓和气氛,目光落在老人那件不合时宜的旧棉袄上。袖口磨损得很厉害,露出了里面深色的衬里。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涌上来,他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旧棉袄的袖口因为动作而向上滑落了一截。
就在那一瞬间!
借着巷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昏黄的天光,林默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老人露出的那一小截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腕**上!
那手腕上!
布满了……**刻痕**!
不是皱纹!不是自然的褶皱!
是清晰的、人为的、深深镌刻在皮肉里的……**疤痕**!
一道!两道!三道……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某种古老而残酷的计数符号!那些刻痕长短不一,深浅不一,边缘因为岁月的侵蚀而变得模糊、增生,呈现出一种暗红发黑的、如同干涸血痂般的颜色!它们杂乱地交织在老人枯瘦的腕骨周围,像一条条狰狞的、扭曲的蜈蚣!又像某种原始部落用于记录重大事件的……**绳结**!每一道刻痕,都散发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痛苦**与**执念**!
林默的呼吸瞬间停止了!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刻痕!
重启刻痕!
他在陈岩被强制弹出时,光幕上看到过“沙漏标志崩散”的提示!在孙伯手臂上,他看到了这种崩散的……**实体化**!这些刻痕,就是每一次重启支付的代价,在肉体上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是灵魂被切割后,在躯体上留下的……**伤疤**!
“您……” 林默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震惊和恐惧,“您的手臂……”
老人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如同被触及了最深的禁忌!他几乎是闪电般地将滑落的袖口用力拉下,死死遮住了手腕!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惊恐、愤怒和……巨大痛苦的厉芒!
“不关你的事!” 老人的声音嘶哑而尖锐,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滚!离我远点!” 他不再看林默,佝偻着背,像躲避瘟疫一样,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跄着、几乎是逃也似地朝着巷子更深处挪去,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和沉重的喘息。
林默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老人的反应,那刻骨的恐惧和痛苦,那布满刻痕的手臂……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这绝不是偶然!这老人……是重启者!而且……是多次重启者!那些刻痕的数量……至少有十几道!甚至更多!
他付出了什么代价?遗忘了多少珍贵的情感?才换来这满臂的、如同耻辱烙印般的伤痕?
就在这时!
轰隆隆——!
酝酿己久的雷声终于炸响!如同天神愤怒的咆哮!豆大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将狭窄的后巷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
老人佝偻的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更加模糊、渺小。他艰难地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挪动着,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林默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一把扶住了老人瘦骨嶙峋的胳膊!
“小心!” 林默喊道,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
老人被扶住,身体猛地一僵!他浑浊的眼睛透过雨幕,死死盯着林默扶着他胳膊的手。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凶狠,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林默无法理解的……**悲哀**。
他没有再推开林默,也没有道谢。只是任由林默搀扶着,在瓢泼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巷子深处一间低矮、破旧的平房。
平房的门虚掩着。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中药味、霉味和一种老人身上特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陈设极其简陋,只有一张旧木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角落里堆着一些捡来的废品。
林默扶着老人在床边坐下。老人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林默环顾西周,在墙角找到一个破旧的暖水瓶和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他倒了点温水,递给老人。
老人颤抖着手接过搪瓷缸,浑浊的眼睛看着林默,沉默了很久。屋外是哗啦啦的雨声,屋内是老人沉重的喘息。
“你……看见了?” 老人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他没有看林默,目光落在自己那被旧棉袄紧紧包裹住的手腕位置。
林默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那些……刻痕……是‘重启’的代价?”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痛苦,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他没有否认,只是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重量。
“代价……” 老人喃喃自语,像是说给林默听,又像是说给自己,“他们告诉你……是遗忘……是‘无关痛痒’的碎片……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冷笑,如同夜枭的悲鸣,“碎片?那是……剜心啊……”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昏暗的光线,看向林默,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林默的灵魂:“每一次……你以为你只是付出一小块……结果……它连着筋,带着血……把你好不容易藏起来的……最疼的地方……又撕开了……”
林默的心脏被狠狠攥住。他想起陈岩的崩溃,想起苏茜冰冷的拥抱,想起周牧空洞的琴声……剜心……这个词,如此精准,如此残酷!
“可是……” 老人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苍凉,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悖论感,“最可笑的……不是忘记……”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枯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动作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指向自己紧紧裹着旧棉袄的胸口。
“是这里……” 他的手指颤抖着,点在心脏的位置,“……忘记了……”
然后,他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沉重,移向自己那枯瘦如柴的……**胳膊**。
“……但这里……” 他的手指,最终落在了被棉袄包裹的、刻痕所在的手臂位置,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还记得!”
林默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忘记了……但身体还记得!
苏茜的身体记住了那个被遗忘的拥抱!
周牧的手指记住了那被遗忘的琴键触感!
陈岩的肌肉记住了火场救援的本能!
而这老人……他那布满刻痕的手臂里,又记住了什么被遗忘的痛苦或温柔?!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涌上了水光。那不是眼泪,更像是灵魂深处无法排遣的苦痛凝结成的雾。他看着林默,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苦,有悲哀,有警告,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对眼前这个尚未踏入深渊的年轻人的……怜悯?
“记住我的话,孩子……” 老人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那沙漏……是骗局……它给你的‘新生’……是空的壳……而你付出的……是你活过的……证据……”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成一团,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他不再看林默,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林默站在昏暗、弥漫着药味和潮湿霉味的破屋里,看着床上那蜷缩成一团、如同风干枯木般的老人。屋外,暴雨如注,冲刷着这个城市的肮脏与秘密。
老人的话,如同冰冷的咒语,在他脑中回荡:
“忘记了……但身体还记得!”
这比单纯的遗忘更加残酷!这是永恒的、无法摆脱的、躯体的牢笼!是灵魂死去后,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徒劳地重复着被遗忘的……**爱的姿势**!
林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破屋的。他失魂落魄地走在瓢泼大雨中,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的身体,却浇不灭心中那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惧。
代价……不仅仅是剜心。
代价,是让你变成一座行走的坟墓。
坟墓里埋葬着被遗忘的爱与痛。
而你的身体,却成了守墓人。
日夜不休地、徒劳地……擦拭着墓碑上早己模糊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