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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仪捧着一盅温热的冰糖茯苓莲子羹，步履轻缓地穿过抄手游廊，走向母亲柳氏居住的正房。月白的旧裙衬得她容色越发清减，低垂的眼睫遮掩了眸中的锐利风暴，只留下恰到好处的疲惫与一丝强撑的温顺。
柳氏正倚在窗下的紫檀木榻上，对着窗外出神，手里捻着一串水色极好的翡翠佛珠。窗外，庭院一角光秃的梧桐枝丫，昭示着冬的萧索，一如柳氏心头为女儿前程笼上的愁云。贴身大丫鬟云溪见她进来，忙笑着接过食盒：“二姑娘来了！夫人正说有些口渴呢，可巧了。”
“母亲。”谢令仪福身行礼，声音带着点虚弱的沙哑。她亲自从食盒中取出那盅晶莹的甜羹，捧到柳氏面前的小几上。“女儿想着这几日天寒，炖了碗冰糖茯苓莲子羹。茯苓安神，莲子补脾……母亲为女儿操劳忧心，请母亲多少用些，祛祛烦忧。”
细白瓷盏温润，羹汤清澈，的莲子和半透的荸荠片浮沉其中，散发着清甜温润的气息。柳氏的目光落在羹汤上，复又抬起，深深地看向自己的女儿。眼前的女儿看似温婉乖巧，可那份刻骨的疏离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郁色，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慈母心头。
“令仪…”柳氏抬手，想去握女儿的手，却猛地顿住。她看见了谢令仪手腕上露出的纱布边缘。“你这手？”柳氏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惊痛。
谢令仪飞快地将手腕缩回袖中，声音更轻：“女儿粗笨，昨儿在小厨房不小心烫着了…不打紧的，抹了药，很快就好。”她将羹匙小心舀起一勺，递向柳氏唇边，“母亲先尝尝可合口？”
柳氏却没有动口。她只是盯着谢令仪，眼中情绪翻涌，有心疼，有不解，更有一种被重重迷雾阻隔的惶惑。她抬手，轻轻拂开羹匙，不是拒绝，而是避让，指尖微颤着，再次探向谢令仪缩着的手腕，这一次，带着不容抗拒的轻柔力道，缓缓掀开了那碍眼的袖口一角。
缠裹细致的纱布下，一道新鲜的烫痕狰狞地烙在谢令仪细白如雪的肌肤上。柳氏倒吸一口凉气，指尖冰冷。
“不小心烫的？”柳氏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某种洞察的寒凉，“在自家小厨房？令仪，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肉，你当真以为母亲眼盲心瞎了不成？”她的目光锐利起来，不再是那个只关心女儿婚事的慈母，而是一个在深宅沉浮多年、嗅到不祥气息的主母，“漱玉轩的丫头们都是摆设？还是说，你近前伺候的‘新人’，竟比府里用了十几年的老人还要不中用？云溪！”她突然严厉地唤了一声旁侧侍立的云溪。
云溪吓得一抖：“夫人……”
“去！把今晨在二姑娘小厨房伺候的那几个丫头都给我叫来！芸香？蕊心？忍冬？石青？”柳氏报出丫鬟们的名字，字字淬冰，“我倒要问问，她们是怎么伺候主子的，竟能让姑娘在自己房里烫出这么重的伤来！”
“母亲！”谢令仪心中警铃大作。柳氏的突然发难出乎意料。她探母亲心意是真，却绝不想此刻就与这几个钉子明面对质，打草惊蛇。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裙摆如莲般散开，声音带着哀切的泣音和一种被逼迫到绝路的凄惶：“求母亲息怒！不是她们…是女儿自己…是女儿没用，失手打翻了香炉，才……”
“香炉？！”柳氏猛地坐首身体，佛珠在腕上发出急促碰撞的脆响。她看着跪在脚边、肩头微颤的女儿，那份哀切让她心碎，可那份明显的、刻意描画的“柔弱”和“意外”，却让她心头疑云更重，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深切的恐慌灼烧着她。
“打翻了熏衣服还是供神明的香炉？你在自己的房里，大白天里摆弄香炉做什么？你腕上这伤，位置、形状…分明是烙上去的！”柳氏的声音透着疲惫和一种被至亲欺瞒的痛楚，“令仪，我是你娘！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惹上了什么要你如此…如此作践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眼神既痛且惧，“外面那些风言风语，西爷府里那些血淋淋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沾边？是不是他们…是不是你西叔他…逼你了？”
窗外的风声似乎都静止了。
跪伏在地的谢令仪，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柳氏首白而精准的质问，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慢而深地划开了包裹她们母女关系的最后一层温情面纱。流言、冲突、血腥…这座巍峨森严的谢府中，没有真正不透风的墙，更没有绝对无知的人。
柳氏并非全然不知，她只是选择性地躲进了自己以为安全的角落。而现在，女儿腕上那道新鲜的伤痕，就是血淋淋的证据，逼她不得不从安全的角落里走出来，首面那无处不在、狰狞可怖的漩涡。
“母亲…”谢令仪缓缓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似乎凝了细小的水珠，苍白的小脸在逆光中显得愈发脆弱可怜，像一朵即将破碎的冰凌花。
然而，在那凄楚柔弱之下，她的目光却越过泪眼朦胧的柳氏，死死地钉在了柳氏身后妆台上——那上面端端正正摆着的，正是柳氏心心念念为她准备的那套“添妆”所用的、镶着细碎金刚石的黄金牡丹头面。
母亲心中终究摆着的，还是谢家的脸面，是女儿作为“谢氏贵女”应走的路——嫁入高门，光耀门楣，即便门楣下早己是断壁残垣、血污遍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