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那层厚厚的玻璃墙像一块巨大的琥珀,冰冷地将内外两个世界彻底隔绝。外面是灯火通明、机器运行发出低沉嗡鸣的监护区走廊,里面则是幽暗、静谧、漂浮着各种彩色监护光点的生命孤岛。
宋听澜的脸几乎要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呼出的热气在玻璃表面晕开一小片模糊的白雾,又迅速消散。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紧贴玻璃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泛出的青白,泄露着内心巨大的暗涌。
里面空间不大。靠墙放着一大堆冰冷复杂的仪器设备,各种管线像苍白的藤蔓,缠绕汇聚在房间中央那张几乎被淹没的病床上。
江屹川就躺在那里。
身上盖着雪白的无菌被单,露出的脖子和肩膀部分依然插着管子、贴着电极片。氧气面罩扣在口鼻上,透明的罩壁上蒙着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雾气,那是他极其微弱的生命在仪器强制辅助下的唯一呼吸证明。
脸被氧气罩挡住大半,又被头上厚厚的无菌纱布缠绕着,只露出紧闭的眼睛和一小部分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额头。眉骨处高高肿起,被绷带边缘勉强压着,带着药水涂抹后的棕黄色泽。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没有丝毫颤动,静默得如同休憩的石雕。
最刺眼的,是他床边矗立着的一台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着几条蜿蜒曲折的线条,不同的颜色显示着不同数据。
一条线是刺目的艳红。
它起伏的幅度极其微弱,峰值低得仿佛随时会变成一条冰冷的首线。旁边代表着数值的细小数字变化幅度也很小。这是心跳,那刚刚被强行从死神镰刀下抢回来的、疲惫不堪的心跳。每一次艰难的起伏,都伴随着极其细微但依旧存在的尖锐报警蜂鸣音调——像是在提醒着所有人,这缕微弱的生命烛火依旧在强风中挣扎,远未脱离熄灭的危险。
而旁边另一条线,是诡异的深绿。
它延伸得很平稳,数值却高高悬挂在一个明显超出安全范围的极限刻度边缘!像一根悬在头顶、绷紧欲裂的钢丝!旁边的字母标识很显眼——血压。
深绿代表的数值不是健康,而是如同高压锅中持续膨胀的、濒临崩裂的临界值。这代表着脆弱血管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每一次血泵的撞击,都可能是致命的!那条绿色的线,像一个沉默的倒计时。
红线的微弱与绿线的紧绷,同时在屏幕上无声上演。一个竭力维持微弱的跳动,一个濒临失控的爆炸边缘。这种极致的矛盾与脆弱感,被冰冷的屏幕放大,狠狠撕扯着玻璃外观看者的神经。
护士在里间悄无声息地移动,像影子一样。她时不时停下,低头凑近屏幕,眉头紧锁地记录数据,动作极其轻柔,生怕惊扰了床上这具被多重仪器维持的、摇摇欲坠的生命躯壳。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专注和一种司空见惯的疲惫。只有当她的目光扫过那条险险攀在高位的深绿曲线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不明显的忧色。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点滴的流速旋钮,试图用药物安抚那颗倔强搏动却又失控的心脏。
宋听澜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护士的动作。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让她的心悬得更高一分。当护士的手指捏紧药水注射器,推出一点空气,针尖再次靠近江屹川手臂上的留置针接口时——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那只紧贴着玻璃的手心瞬间布满湿冷的汗水!
就在针尖即将刺入橡胶接头的瞬间,屏幕上那条刺目的艳红线猛然一跳!
“滴!!!”
一声短促、但尖锐到足以穿刺灵魂的警报声骤然从监护仪里炸响!回荡在ICU内部的狭小空间!
宋听澜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声警报被狠狠捏碎!身体猛烈一颤,像被高压电击中!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眼前发黑,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双腿发软,全靠死死顶住面前的玻璃才没当场跪倒!
“澜姐!!”方薇在她身后惊得低呼出声,赶紧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里面的护士也被这声突发的警报惊得一凛!但她反应极快,几乎在警报声响起的瞬间,握着针筒的手立刻稳住!没有进行任何注射!另一只手迅速摸到床边一个按钮摁了下去!同时迅速查看监护屏的变化!
警报只响了不到半秒,那条艳红的线如同一个受惊的垂钓者扯动了鱼线,挣扎着又艰难地向上拉高了一点幅度,最终又缓缓回落,回到了之前那种极其微弱但持续的波谷状态。报警声也戛然而止。
护士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绷紧的身体才放松下来。她低头,在记录板上快速书写着什么,眉头拧得更紧。
宋听澜大口喘息着,冰冷的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玻璃表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冲破肋骨逃出来!刚才那半秒,如同经历了一次濒死的轮回。她惊恐地看向里面那个躺在重重仪器中心的、依旧毫无知觉的男人。
就在这时——
她的目光无意中捕捉到玻璃上一个极其细微的景象。
在她因为刚才猛烈的惊颤和紧紧贴靠时,在光滑的玻璃表面上印下的唇形白雾旁边——
一道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水痕,正缓缓地、悄无声息地……
顺着玻璃冰冷光滑的内壁,蜿蜒而下。
那水痕的来源……
正是她刚才瞳孔紧缩、呼吸停滞、因极度惊恐而瞬间盈满眼眶,最终失控坠落又被她强行压抑回去的泪水所沾染的那小块玻璃区域。
晶莹的液体映着监护区走廊惨白的灯光,在幽暗的ICU内壁上,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被遗忘的悲伤轨迹。
在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玻璃深渊里,唯一浮动的,是监护仪屏幕上那倔强又脆弱的一点红光。
而在玻璃之外,支撑着宋听澜没有倒下的全部力量,只剩下那只紧贴着冰冷玻璃、因为极度用力而指节惨白到透明的手。
手底下刚刚擦干的玻璃表面,又重新聚起一片新的模糊白雾,像一片无声的沼泽,慢慢吞噬掉那道短暂的泪痕。
她无法触及他。
只能透过这层冰冷的晶体,将自己仅存的、摇摇欲坠的温热,固执地印上去。
仿佛这样,
就能将自己这颗狂跳不止的心跳,
笨拙地、
徒劳地、
传递给玻璃那头,
那个在微弱红光与深绿死亡线的夹缝里,
艰难挣扎的微弱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