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的夜来得早,刚过酉时,天就黑透了。风卷着碎雪拍在窗纸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叩门。苏慕言裹着毡子坐在案前,油灯的光晕里,他正对着摊开的布防图出神,指尖沿着图上的河流纹路轻轻划过,时不时停下来,咳嗽几声。
案头的药炉还温着,青瓷罐里的汤药早就熬好了,泛着深褐色的光泽,苦涩的气味混着炭火的暖意,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这味道在江南时总让他皱眉,可到了朔方,竟成了唯一能让他安心的气息——至少证明他还活着,还能思考。
“公子,该喝药了。”老李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里是刚热好的粥,上面撒了点碎盐,“今天厨房炖了羊肉,我给您留了点,熬成了粥,好消化。”
苏慕言放下布防图,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在舌尖炸开,他却没像往常那样找蜜饯,只是拿起粥碗慢慢喝着。“布防图我看了大半,萧将军在几个关隘的布置很稳妥,只是……”他顿了顿,咳嗽了两声,“狼居胥山南侧的黑风口,地势太险,若是被匈奴截断水源,驻守的士兵撑不过三日。”
老李没听懂这些,只是絮絮叨叨地说:“将军自有分寸,您还是顾好自己的身子。今天风大,夜里怕是更冷,我给您多备了两床被子。”
苏慕言点点头,目光又落回布防图上。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一个江南来的病秧子,就算看出些门道,萧策未必会听。可不知为何,他总忍不住去想——那些在黑风口驻守的士兵,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夜里冻得睡不着,只能裹紧盔甲盼着天亮?
夜渐渐深了,风势更猛,连带着整个屋子都在微微发颤。苏慕言把布防图折好,放进怀里,刚要吹灯躺下,就听见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很沉,带着金属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心里一动,披了件外衣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雪地里,一道玄色身影正站在院门口,是萧策。他没穿铠甲,只着了件深色常服,腰间的佩剑还在,大概是刚巡营回来。朔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里面结实的臂膀,脸上沾着未化的雪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脚在雪地上碾出浅浅的坑,目光落在苏慕言这间亮着灯的屋子上,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苏慕言放下窗帘,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他不知道萧策为什么会来,是为了布防图的事?还是……
没等他想明白,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萧策的脚步声穿过院子,停在了窗下。
“还没睡?”他的声音隔着窗纸传来,比白天温和些,却还是带着风沙的粗粝,“病秧子不都该早睡早起养身体吗?”
苏慕言走到门边,打开门。风雪立刻灌了进来,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萧策站在台阶下,身上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在看布防图。”苏慕言侧身让他进来,“将军深夜前来,是有要事?”
萧策没进门,只是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案上的药炉和摊开的图纸,眉头皱了皱:“军营的规矩,亥时熄灯。你这灯亮着,晃得人睡不着。”
这话显然是借口。苏慕言知道,西院偏僻,离主帐远得很,根本碍不着谁。他看着萧策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说:“将军要不要进来喝碗热茶?外面雪大。”
萧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邀请。他看了看苏慕言单薄的身影,又看了看屋里那点可怜的暖意,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了。就是路过,看看你死了没有。”
苏慕言笑了笑,也不戳破他:“托将军的福,还活着。”他转身从案上拿起布防图,“我看了黑风口的布防,觉得有几处可以改进。那里的水源在山坳里,若是……”
“你看得懂?”萧策挑眉,语气里带着怀疑,“那黑风口是北境最险的关隘,我守了三年,都不敢说完全摸透。”
“不敢说懂,只是纸上谈兵。”苏慕言展开图纸,指着其中一处,“将军看这里,山壁陡峭,若是在崖顶设几个投石机,再用机关控制下方的滚木,匈奴就算攻到关下,也讨不到好。还有水源,其实可以挖条暗渠……”
他说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咳嗽,但思路清晰,指尖在图上标出的位置,恰好是萧策这些年一首觉得棘手的地方。朔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晃动,苏慕言的声音却很稳,像江南的流水,一点点漫过萧策心里那些坚硬的角落。
萧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图纸,又抬头看看苏慕言。少年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嘴唇因为咳嗽有些干裂,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江南的柔媚,只有对地形和工事的敏锐。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黑风口一战,匈奴就是截断了水源,逼得他不得不冒险突围,损失了三百多弟兄。那时他要是能想到挖暗渠……
“这些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萧策的声音低沉了些。
“看书看的。”苏慕言拢了拢身上的毡子,“江南有本《考工记》,里面讲了些营造和机关的法子,我觉得或许能用在军务上。”
萧策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转身走进屋,反手关上了门。风雪被挡在外面,屋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药炉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把你的想法,仔细说说。”他走到案前坐下,拿起一根炭笔,“哪里要设投石机,暗渠该怎么挖,画出来。”
苏慕言有些惊讶,但还是立刻拿起笔。他的手指纤细,握惯了毛笔,拿炭笔时显得有些笨拙,却很稳。萧策看着他在图上勾勒出的线条,那些复杂的机关结构被他用简单的符号标出,竟一目了然。
“这里的齿轮要选硬木,北境的胡杨就好。”苏慕言指着一处机关枢纽,“轴心里要涂牛油,防冻。”
“暗渠的入口不能设在明处,得伪装成……”萧策接过话头,在图上点了点,“伪装成废弃的马厩,这样不容易被发现。”
两人一唱一和,竟忘了时间。油灯添了两次油,药炉里的炭火渐渐弱了下去,苏慕言开始咳嗽得厉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萧策停下笔,看着他用锦帕捂着嘴,肩膀微微颤抖,眉头又皱了起来:“行了,今天就到这儿。”他站起身,拿起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苏慕言肩上,“你这身子骨,再熬下去,不等匈奴打来,自己先垮了。”
披风上还带着萧策的体温和淡淡的皮革味,苏慕言愣了一下,刚想说“不用”,就被萧策打断了。
“别废话。”萧策拿起案上的布防图,卷起来夹在腋下,“你的想法我记下了,明天让人去黑风口勘察。要是管用……”他顿了顿,语气有些不自然,“算你大功一件。”
苏慕言抬头看他,灯光下,萧策的侧脸线条柔和了些,不再像白天那样冷硬。他忽然想起白天士兵们说的话,说萧将军看似凶,其实最护着自己人,当年为了救一个受伤的小兵,他单枪匹马杀进匈奴大营。
“将军。”苏慕言轻声说,“黑风口的风大,冬天尤其冷,士兵们的冬衣……”
“早就备好了。”萧策打断他,语气却没那么冲了,“上个月就让军需官赶制了,里面填的都是狼毛,暖和。”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闩上,又回头看了眼药炉,“炭火够不够?不够让老李去库房拿,就说是我说的。”
“够的,多谢将军。”
萧策“嗯”了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风雪立刻涌进来,吹得油灯又是一阵摇晃。苏慕言追到门口,看见萧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地里,玄色的披风在白色的雪地上,像一道劈开寒夜的墨痕。
他站在门口,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那点属于萧策的体温,竟透过厚重的布料,一点点渗进他冰凉的骨血里。
回到案前,苏慕言重新点燃药炉里的炭火。看着跳跃的火苗,他忽然觉得,这朔方的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而另一边,萧策回到主帐,却没有立刻处理军务。他坐在案前,看着那卷被苏慕言改过的布防图,指尖着图上那些细密的线条。帐外的风雪还在呼啸,他却莫名想起西院那盏昏黄的油灯,和灯下药炉里飘出的、与军营格格不入的药香。
“来人。”他喊来亲兵。
“将军?”
“去,把库房里那床白熊皮,送到西院去。”萧策顿了顿,又加了句,“就说是……军需处多出来的,扔了可惜。”
亲兵愣了一下,还是应声而去。萧策看着帐门,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
这江南来的病秧子,好像……也没那么碍眼。
夜更深了,朔方的风雪依旧肆虐。但西院的药炉里,炭火正旺,映着少年安静的睡颜,也映着那床悄然送来的、带着暖意的白熊皮。边关的寒夜,似乎正被这一点药香和暖意,悄悄焐热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