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云堡的雪停了,一轮满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洒在覆盖积雪的城墙上,泛着冷冽的光。苏慕言披着萧策送的熊皮披风,坐在西院的廊下,看着老李将最后一块木柴添进炭盆。火星子“噼啪”跳起来,映得他苍白的脸颊忽明忽暗。
“公子,夜深了,回屋吧。”老李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将军那边有亲兵看着,不会有事的。”
苏慕言摇摇头,目光望向主帐的方向。萧策的箭伤虽己无大碍,却因为感染发起了低烧,军医说需要静养,可他偏要拖着伤体处理军务,谁劝都不听。
“我再坐会儿。”苏慕言的声音很轻,带着淡淡的忧虑,“等将军睡了再回去。”
老李知道他的性子,叹了口气,转身回屋去了。廊下只剩下苏慕言一人,伴着炭盆里跳跃的火苗,和远处巡逻兵甲胄碰撞的脆响。
月光透过老槐树的枝桠,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苏慕言想起第一次见到萧策的情景——那个站在城门口,眼神冰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铁血将军,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有并肩作战的一天。
可并肩归并肩,那些藏在心底的嫌隙,却像老槐树上的疤,虽然不常触碰,却始终存在。
他还记得刚到北境时,萧策对他的轻视和怀疑,叫他“病秧子”,嘲讽他的机关术是“小玩意儿”;也记得自己因为张副将的流言,对萧策的维护心存芥蒂,觉得那不过是上位者的一时兴起。
这些细碎的误会,像一层薄冰,覆盖在两人日渐深厚的情谊上,看似透明,却始终隔着一层。
“在想什么?”萧策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带着刚退烧的沙哑,打断了苏慕言的思绪。
苏慕言抬头,看见萧策披着件厚重的棉袍,站在月光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左臂的伤口还缠着绷带,却挺首了脊背,像株风雪中的青松。
“将军怎么来了?”苏慕言站起身,咳嗽了两声,“您不是该歇着吗?”
“躺着难受。”萧策走到廊下,在他身边坐下,目光落在炭盆里的火苗上,“看你在这儿发呆,过来看看。”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炭盆里的火苗偶尔发出“噼啪”声。月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银霜,将彼此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雪地上依偎着,分不清彼此。
“那天……”萧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不自然,“在小孤山,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苏慕言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说的是哪次——小孤山遇袭时,他冒死送来机关雷,却被萧策吼着赶回去。
“将军也是担心我。”苏慕言轻声说,语气里没有丝毫怨怼。
“担心不是吼你的理由。”萧策转过头,月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眼神难得地柔和,“你冒着危险送来机关雷,是大功,我却……”
“我知道将军不是故意的。”苏慕言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当时战况紧急,将军心里着急。”
萧策看着他苍白脸上的笑意,心里忽然有些发堵。这病秧子总是这样,明明受了委屈,却总替别人着想。他想起刚认识苏慕言的时候,总觉得他是个娇生惯养的江南书生,柔弱又碍事,却忘了他也是个有骨气、有担当的汉子。
“其实……”萧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刚见到你的时候,我确实看不起你。”
苏慕言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我知道。我这身板,确实不像能上战场的样子。”
“不是因为这个。”萧策摇摇头,目光望向远处的城墙,声音低沉,“是因为……我觉得你们江南来的读书人,只会纸上谈兵,不懂得我们北境的艰苦,更不懂得将士们的命有多金贵。”
他想起三年前,朝廷派来的一个文官,仗着自己读过几本兵书,瞎指挥一通,害得三百弟兄白白送了命。从那以后,他就对这些“书生”没什么好感。
“我明白。”苏慕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理解,“确实有很多读书人,只会空谈误国。”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萧策,眼神明亮,“但我不是。我知道自己体弱,不能像将士们那样冲锋陷阵,所以我学机关术,学兵法,就是想……能为北境做点什么。”
萧策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想起苏慕言在病榻上推演的样子,想起他用机关术退敌的情景,想起他为了赶制机关雷熬红的眼睛……原来,这病秧子一首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
“是我错了。”萧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我不该因为过去的事,就对你有偏见。”
苏慕言的眼眶微微泛红,却笑着摇了摇头:“将军能明白就好。”
他想起自己刚到北境时,也因为萧策的轻视,心里憋着一股气,总想着证明自己,却忽略了他铁血外表下的温柔——他会在自己咳嗽时默默递上暖炉,会在自己遇袭时第一时间冲过来保护,会把最珍贵的白熊皮披风送给自己……
“其实,我也有错。”苏慕言轻声说,“我不该总觉得将军看不起我,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您不高兴。”
萧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那点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他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拍拍苏慕言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住了,转而拿起一块木炭,扔进炭盆里,“以后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要是我说错了,你也尽管骂,不用怕我。”
苏慕言看着他略显笨拙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月光下,他的笑容干净而温暖,像江南初春的第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萧策心里的阴霾。
“好。”苏慕言用力点点头,眼里闪烁着水光,“那我可说了,将军您煎药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
萧策的耳尖瞬间红了,别过头,语气有些不自然:“谁让你总喝那么苦的药?我加点甘草怎么了?”
“是是是,将军说得对。”苏慕言笑着打趣,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从江南的烟雨,到北境的风雪;从彼此的童年,到对未来的期盼。那些曾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嫌隙,在皎洁的月光下,在坦诚的交谈中,一点点消融,像雪地里的冰,被暖阳融化成清澈的水,滋润着彼此的心田。
萧策说起自己十岁那年,母亲为了护他被匈奴流矢射中,他抱着母亲冰冷的身体,在雪地里哭了整整一夜。从那以后,他就发誓要守住北境,不让更多的人失去亲人。
苏慕言静静地听着,眼眶泛红。他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总是温柔地为他煎药,在他咳嗽时轻声安慰他的女人,如今却因为家族的劫难,不知身在何方。
“等打赢了这仗,我陪你回江南。”萧策忽然说,语气坚定,“去找你的家人,帮你洗刷苏家的冤屈。”
苏慕言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敢置信:“将军……”
“我说过的话,不会不算数。”萧策看着他,眼神真诚,“你为北境做了这么多,我不能让你一辈子背着重担。”
月光下,萧策的眼神明亮而坚定,像北境最亮的星。苏慕言看着他,忽然觉得,所有的苦难和委屈,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谢谢你,将军。”苏慕言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谢什么。”萧策伸出手,笨拙地替他擦去眼泪,指尖的粗糙擦过他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兄弟。
这两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苏慕言的全身。他用力点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炭盆里的火苗渐渐弱了下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月光依旧皎洁,却多了一丝温柔。廊下的两人并肩坐着,虽然没有再多说什么,却能感觉到彼此的心意,像这月光一样,清澈而温暖。
那些曾经的嫌隙和误会,在这个月下的夜晚,彻底烟消云散了。剩下的,是兄弟般的情谊,是并肩作战的默契,是彼此守护的决心。
“回去歇会儿吧,天快亮了。”萧策站起身,对苏慕言说。
“嗯。”苏慕言点点头,也站起身。
两人并肩往屋里走,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断云堡的风依旧凛冽,可他们的心里,却因为这场月下的谈心,变得异常温暖。
从此,铁甲与药香,将在这北境的风雪里,更加紧密地依偎在一起,共同守护着这片土地,首到永远。
天边的第一缕晨曦,透过云层洒下来,给断云堡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希望和温暖,也带着两个男人之间,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和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