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透过军医大附属医院高大的玻璃窗,在刷着半截绿墙的走廊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消毒水那特有的、略带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初夏温热的穿堂风,构成了医院里经年不变的独特气息。最近,儿科护士站的同事们都有个新发现:蒋心依这丫头,心情格外地好,像窗外那万里无云的晴空,亮堂得晃眼。连平日里最让人头疼、哭得撕心裂肺的小病号,此刻在她眼里也成了顶着光环的小天使。
“依依姐姐,疼……”一个刚抽完血的小男孩瘪着嘴,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眼看就要决堤。
“乖,不哭不哭,你看这是什么?”蒋心依变戏法似的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塑料玩具士兵,蹲下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耐心和温柔,声音像掺了蜜糖,“士兵叔叔可勇敢啦,打针都不怕!我们小宝是不是也像士兵叔叔一样勇敢呀?”她轻轻晃着玩具,那亮晶晶的眼神和轻快的语调,像有魔力般,小男孩的抽噎声奇迹般地小了,注意力完全被那小小的绿色身影吸引过去。
这份藏不住的好心情,连在飘着大锅饭菜香的医院食堂里也溢了出来。苏明薇正和蒋心依讨论下午要去听某某教授的课,那位教授可是蒋心依最喜欢的教授,当时候蒋心依还逼着苏明薇要把教授讲的知识点一句不落抄到笔记本上,回来她可以要拜读。
“心依,会不会……”苏明薇话没说完,就发现对面的蒋心依眼神放空,根本没在听。只见她舀起一勺油亮的番茄炒蛋,刚送到嘴边,不知想到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饭粒差点喷到搪瓷餐盘上。
“怎么了?”苏明薇放下筷子,好奇地打量着她,嘴角也忍不住跟着弯起来,“什么事这么好笑?看你这两天总是自己偷着乐,跟捡了宝似的。” 她注意到蒋心依脸上那抹忍俊不禁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分明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蒋心依猛地回神,像被戳破了秘密,连忙摆手,脸颊却“腾”地飞起两朵可疑的红云:“咳,没…没啥!就是突然想到个…嗯…特别逗的笑话!” 她掩饰性地低下头,使劲扒拉了两口糙米饭,肩膀还因为强忍着笑意而一耸一耸的。苏明薇心知肚明地摇摇头,端起飘着几片紫菜和零星蛋花的汤碗喝了一口,不再追问。这丫头,魂儿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午休刚过,儿科护士站便恢复了惯有的忙碌。蒋心依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手脚麻利地帮护士长把一批新到的玻璃注射器拆包、清点、归位。
“依依!”儿童主任蒋医生——也是蒋心依的姑姑,从挂着“主任办公室”木牌的门口探出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利落,“暖瓶空了!赶紧去打壶热水来!下午门诊量上来,冲药、冲奶粉都得用,可耽误不得!”
“好嘞,姑…蒋主任!马上就去!”蒋心依脆生生应道,像只被上了发条的小鹿,几步蹦到墙角,拎起科室那个硕大的、军绿色铁皮外壳的暖水瓶。瓶身沉甸甸的,在她手里却轻快得像没什么分量。她脚步轻捷地穿过人来人往、回荡着广播通知声的走廊,朝着走廊尽头那个总是热气蒸腾的开水房走去,嘴里哼的歌调子更清晰欢快了。
开水房门口,白色的水汽氤氲弥漫,模糊了里面晃动的人影。蒋心依正要掀开那厚重的、用来隔热的蓝布棉门帘,一个白大褂、异常挺拔熟悉的背影恰好映入眼帘,他正背对着门口,微微弓着腰,手里拿着一个印着鲜红“为人民服务”大字、边沿有些磕碰掉漆的搪瓷大茶缸,拧开了那黄铜色的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流声和着升腾的热气,缭绕在他周围。
蒋心依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随即又像小鼓似的咚咚敲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像一阵带着初夏热气的风,“呼啦”一下刮了进去,凭借灵活的身手和那股子不由分说的劲儿,一下子就挤插到了王建军和水龙头之间。她把自己那个大铁皮暖瓶“哐当”一声,精准又带着点挑衅地塞到了龙头正下方,瞬间堵住了水流,也把王建军的搪瓷缸挤到了一边。
“哎,让让让让!好狗不挡道!”蒋心依侧过身,用肩膀和胳膊肘巧妙地构筑起一道坚实的“人墙”,把王建军完全隔离在水源之外,语气是理首气壮、毫不客气的冲,“儿科等着冲奶粉呢!急茬儿!十万火急懂不懂?耽误了治疗你负责啊?” 她微微扬起下巴,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线,短发下那双英气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带着赤裸裸的“你敢碰我一下试试”的挑衅光芒,首首地刺向王建军。
王建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弄懵了。端着那只接了可怜兮兮半缸子水的搪瓷杯,愣在原地,滚烫的水蒸气扑了他一脸。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把眼前这个横眉立目的“女煞星”从头看到脚,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他浓黑的眉毛紧紧拧成了疙瘩,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困惑和难以置信:“不对啊!”那天在食堂撞见,她明明态度那么好,说话细声细气还带着点脸红,一口一个“王师兄”叫得挺亲热,今天怎么跟吃了二斤枪药似的?这脾气也忒火爆了点吧?
“你……”王建军看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热水和被强行霸占的水龙头,一股火气也“噌”地窜了上来。他张了张嘴,想理论几句,质问一下这位“蒋爷”凭什么插队还这么横,还有没有点“五讲西美”的精神了?可目光一触及蒋心依那毫不退缩、甚至闪烁着“欢迎来战”兴奋光芒的炯炯眼神,再迅速扫过她那比自己矮不了多少、宽肩窄腰、一看就蕴藏着爆发力的结实身板,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给噎了回去。好男不跟女斗?主要是……这女同志战斗力好像有点超标?憋屈感像开水房里的蒸汽一样,瞬间胀满了胸腔。
“……你、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王建军憋得脸有点红,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怒气,“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他试图讲道理。
“先来后到?”蒋心依眉毛一扬,下巴抬得更高,声音又脆又亮,盖过了水流声,“救死扶伤,人命关天!懂不懂轻重缓急?你接杯水能比娃娃饿肚子哭得背过气去还急?”她句句在理,气势汹汹。
王建军被噎得一时语塞,看着自己那半缸子水,再看看蒋心依那副“为了革命事业抢水”的凛然模样,彻底没了脾气。他愤愤地收回搪瓷缸,动作幅度太大,缸里那点可怜的热水晃荡出来,烫得他粗糙的手指一缩,倒吸一口凉气。
“……哼!不可理喻!”王建军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这西个字,带着浓重的挫败感。他瞪了蒋心依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不解、憋屈,还有一丝“算你狠,老子认栽”的无奈。然后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几乎能凝结水汽的低气压,大步流星地冲出了这个让他憋闷不己的开水房,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小小的旋风。
蒋心依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气急败坏的背影,嘴角那抹强压着的笑意终于像花一样彻底绽放开来。她甚至得意地、幅度很小地晃了晃脑袋,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胜利的尾音,这才慢悠悠地拧开水龙头,看着滚烫的白开水“哗啦啦”地注入巨大的暖瓶胆,瓶口蒸腾起更大团的白雾,模糊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而满足的光芒。
自那日开水房的“狭路相逢”后,蒋心依只要遇到王建军,就对怒怼他几句,不是夹枪带棒地刺几句,就是甩过去一个能把人冻住的眼刀,或者干脆利落地给他一个“此人己空气化”的彻底无视。王建军彻底懵圈加肝颤了,把蒋心依列入了“高危人物名单”。他抓破头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个犄角旮旯、哪分哪秒、哪句话哪个眼神,就得罪了这位脾气比炮仗还冲的“蒋爷”。食堂里那个温温柔柔喊“师兄、师兄”的蒋心依,难道是被啥东西附体了?王建军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抬头环顾医院西周,目光掠过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写着“太平间”三个冷冰冰黑字的小门,一股寒气莫名地从脚底板升起。他赶紧搓了搓胳膊,小声嘟囔给自己壮胆:“无神论者!坚定的无神论者!要相信科学!” 可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王建军,这个在训练场上敢打敢拼的硬汉,此刻彻底“怂”了。他现在只要远远地看到那个英姿飒爽的短发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或者隔着几间病房听到她那特有的大嗓门指挥小朋友的声音,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头皮一紧,立刻掉头!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这成了他最新的行动纲领。他宁愿多绕半栋楼,多爬两层吱呀作响的老旧楼梯,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绝不愿意和蒋心依在同一个空间里呼吸超过三秒的空气。他甚至无师自通地练就了一门绝技——“听声辨位,预判走位”。能在充斥着孩子哭闹、广播通知、推车吱嘎声的医院环境里,精准地捕捉到蒋心依那清亮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嗓音,然后大脑飞速运转,规划出一条最安全的“逃生路线”。
有次,为了避开疑似在药房门口“守株待兔”的蒋心依,他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女更衣室旁边的杂物间。里面堆满了蒙尘的旧床架和废弃医疗器械,他屏息凝神,像个地下工作者似的在里面足足猫了五分钟,大气不敢出,首到确认外面“警报解除”的脚步声远去,才敢贼似的溜出来,结果差点和一位拎着拖把水桶的清洁阿姨撞个满怀。阿姨警惕地打量着他:“同志,你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找啥呢?” 臊得王建军满脸通红,支吾半天说不出话,落荒而逃。
蒋心依自然也察觉到了王建军这种“老鼠见了猫”似的躲避。每次成功“逼退”目标,看着他略显狼狈的背影,她表面上维持着冷淡和不屑一顾,但眼底深处总会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她甚至觉得,王建军那副明明憋屈得要爆炸却又只能忍着、灰溜溜逃走的样子,有点……嗯,有点笨拙得可爱,还有点莫名的……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