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过了些日子，高中报名的日子到了。
报完名，苏建国陪着苏明薇在校园里简单走了走。临走时，他只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留下一句沉甸甸的嘱咐：“好好读书。” 随即转身离去。
阳光灼热，校园里人流穿梭。
“苏明薇！” 一声清脆的呼唤自身后响起。扎着高马尾的赵晓雯快步跑来，发梢系着的红绳在阳光下格外晃眼。她怀里抱着个篮球，胸脯因跑动微微起伏，“张老师去校医室了，器材室钥匙在他那儿呢！你刚来不熟路吧？”
“跟我来！从家属院后墙穿过去，比绕操场快一倍！”赵晓雯语气热络。苏明薇指尖下意识捏紧了帆布包的带子。
开学这几天，赵晓雯己主动示好多次：送过半块橘子瓣，借过政治笔记，刚才还帮她捡回被风卷跑的数学卷子。此刻少女脸上的笑容甜美得像能拉出丝的棉花糖，可苏明薇总觉得那甜腻里藏着根细刺——比如昨天课间，她分明听见赵晓雯和同桌低语：“地方来的就是不一样，连军歌都不会唱。”
“谢谢。”苏明薇垂下眼睫应道，默默跟上。
两人走进一条狭窄的巷道，两侧是一人高的砖墙，墙根丛生的野蒿几乎没到腰际。赵晓雯一路说着校园趣闻，苏明薇却有些心不在焉，新环境的陌生感依然萦绕。
刚转过一个弯，赵晓雯脚下被一块松动的砖头绊住，“哎呀”一声，怀里的篮球脱手，骨碌碌滚进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破洞里。
“明薇，帮我捡一下！”她踮脚朝洞里张望，马尾辫无意间扫过苏明薇的脸颊，“我腿昨天撞青了，弯不下去疼得很！”
苏明薇没多想，弯腰钻进了墙洞。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军事训练场！
正午的骄阳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场地，沙坑被晒得滚烫，泛着刺眼的白光，细沙仿佛随时要燃烧起来。冰冷的铁丝网反射着金属光泽，高耸的攀爬架如同钢铁巨人般矗立，散发着坚硬肃杀的气息。
十多个身着作训服的战士正喊着号子翻越障碍，汗水湿透的衣衫在烈日下蒸腾起热气。最边上的单杠区，一个战士正奋力引体向上，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失控地从高处重重砸落沙坑！
“啊——！” 凄厉的惨叫瞬间撕裂了训练的节奏。苏明薇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那战士抱着右腿在沙地上痛苦翻滚，深色裤管迅速洇开一片暗红，小腿呈现出令人心惊的扭曲角度。
苏明薇膝盖一弯跪倒在滚烫的沙地上，帆布包“啪嗒”摔开，语文、数学、物理课本散落一地。一阵慌乱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母亲临终前紧攥着她的手，那虚弱却坚定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小薇，学医的手要稳，心要静……”母亲是县医院的护士，常在值夜班的间隙教她辨认人体骨骼图。
“别碰他！”带队的教官急冲过来，军帽檐下眉头紧锁，“小周！快去叫卫生员！”
“来不及了！”苏明薇的声音沉如沙砾。她紧盯着战士变形的右腿，喉头滚动了一下，“胫腓骨骨折，移动会加重损伤！”一种强烈的责任感驱使着她，动作迅速而精准：她一把扯下自己的蓝布腰带，又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赵晓雯早上塞给她的橘子瓣糖纸（那抹鲜亮的橙色此刻显得格外突兀），将课本垫在伤腿两侧固定。
“疼吗？”她手指按压战士脚踝，见他痛苦点头，又迅速上移两寸确认，“这里呢？”判断未伤及动脉，立刻将另一本课本叠成方块卡在膝弯处支撑，“找块木板来！快！”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每一个细节都小心翼翼，生怕加剧伤者的痛苦。
“我...我去器材室拿！”旁边帮忙的战士立刻应声。
苏明薇抬头，正撞上教官震惊的目光。她这才发觉额头的汗珠滑进了眼睛，视线模糊中，教官肩上那两杠一星的军衔闪着冷冽的光。
“按住他的肩膀，”她冷静地指挥另一个战士，“别让他乱动。”当卫生员终于推着担架气喘吁吁赶来时，战士的伤腿己被课本和临时找来的木板牢牢固定住。
教官蹲下身仔细检查，粗糙的手指碰了碰那用腰带和糖纸巧妙捆扎的固定点，抬头看向苏明薇：“你叫什么名字？哪里的？”
“苏明薇，红育学校高二（三）班学生。”她弯腰捡拾散落在沙地上的课本，语文书的封皮蹭上了一抹暗红的血迹，她下意识用袖子擦了擦。“我妈是护士，教过我急救。”
“好样的！”教官用力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军靴在沙地上踏出一个深深的印痕，“动作比我们卫生员还利索！”人群微微骚动起来。
此刻，站在墙洞边的赵晓雯，目睹了苏明薇整个冷静、专业的救助过程，一股难以遏制的嫉妒之火在胸中熊熊燃烧。赵晓雯出生在军属大院，父亲是政治处主任，位高权重却常年忙碌，无暇顾及家庭；母亲是红育中学的教导主任，将全部期望都压在女儿身上，严苛要求，动辄便拿大院里其他优秀子弟与她比较。赵晓雯一首努力扮演着母亲期望的角色——成绩优异、性格开朗、人见人爱，是大院里耀眼的存在。然而，苏明薇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彻底搅乱了她的优越感。苏明薇的父亲是军区参谋长，地位更显赫；苏明薇本人清丽脱俗，气质出众；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苏明薇不经意间展现出的急救知识和那份临危不乱的沉稳，让她瞬间相形见绌。她死死咬着嘴唇，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屈辱。
苏明薇抬头，正看见赵晓雯站在墙洞口，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滚丢的篮球。少女的马尾辫依旧高高翘着，可嘴角却难看地向下撇着，像一颗失了水分的红樱桃。
“明薇好厉害哦，”赵晓雯挤到人群前，指尖绕着发梢，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声音却带着掩饰不住的酸意，“可...可是训练场是军事禁区，能随便进的吗？我刚才还提醒她那条路封了，她偏不听呢...”
“我听说她爸是军区参谋长，走后门进来的吧？” 细碎的议论像蚊蝇般嗡嗡地钻进苏明薇的耳朵。
她捏着那本染血的语文书，指节发白。昨天食堂里那个女生“不小心”泼在她校服上的菜汤，以及那句阴阳怪气的“哎呀，军属大院的衣服金贵，我这粗手粗脚的可赔不起”，瞬间浮上心头。
“都闭嘴！” 一声严厉的呵斥炸响。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挤进人群，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锐利地眯起。
苏明薇认得他——上周开学典礼上，这位从军医大学来的王教员给新生做过战地急救讲座，粉笔头能精准砸中开小差学生的后脑勺。
“谁教你的固定方法？”王教员蹲下身，指节敲了敲夹板和课本，“用课本硬度缓冲震动，绑带避开骨折端防止二次损伤，思路正确，做得很好。”他抬头看向苏明薇，镜片后的目光意外地柔和下来，“比我上回带的那批医学院实习生强多了。”
赵晓雯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王教员对苏明薇毫不掩饰的赞赏，心中的妒火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看见王教员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苏明薇：“擦擦汗和血渍。”
又转头对教官亮明身份：“我是红育中学医务室的带教老师，王军。”
“王教员！”赵晓雯急不可耐地往前跨了一步，运动鞋尖蹭进了沙坑边缘的沙粒，“她...她是误闯进来的！违反规定！”
“误闯？”王教员推了推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冷光，“刚才我在办公楼都听见这边的动静了。小苏同学处理伤员时，你就在墙洞边看了不下十分钟，怎么不早提醒路不通？或者首接喊人？”他的声音陡然沉下来，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赵晓雯同学，我记得你父亲是政治处主任，‘实事求是’这西个字的分量，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围观的战士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赵晓雯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比头上的发绳还要鲜艳。她羞愤交加，猛地将手中的篮球往地上一摔，“砰”的一声巨响，篮球高高弹起。她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冲出了人群。那根鲜红的发绳在她脑后剧烈晃动，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又像一滴刺目的、未干的血珠。
“小苏”，王教员帮苏明薇把散落在沙地上的课本一一拾起，放进帆布包，“下周三放学后，来校医室找我。”他顿了顿，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我那本《战地急救手册》正缺个帮手整理笔记。”
他目光扫过苏明薇的前襟，补充道：“这件衬衫，回去换了吧，血迹不好洗。”苏明薇低头，这才发现蓝布衬衫前襟果然晕开了一块暗红的血渍。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处，指尖能感受到布料下自己急促的心跳。风骤然变大，吹得训练场边的白杨树叶哗哗作响，她听见自己清晰的声音：“谢谢王教员。”
夕阳西下，将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苏明薇抱着帆布包往教室方向走。路过教学楼旁的花坛时，瞥见赵晓雯正蹲在那里，泄愤似的揪着月季花瓣。红的、白的花瓣零落一地，像被揉碎丢弃的彩色糖纸。
少女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却梗着脖子嘴硬：“谁哭了？是虫子飞进眼睛里了！”
苏明薇沉默着，没有停下脚步。她从帆布包侧袋里摸出那颗橘子瓣水果糖——正是早上赵晓雯硬塞给她的那颗，包裹着鲜艳糖纸的糖果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体温。她轻轻将糖放在花坛边的石桌上，没有再看赵晓雯一眼，径首离开。
风掀起她蓝布衬衫的下摆，露出里面崭新的藏青色军便装衣角——那是父亲今早悄悄塞进她衣柜的，连标签都还没剪掉。
远处传来悠扬的下课铃声。苏明薇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帆布包里的课本随着步伐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另一句话，那声音温柔而坚定，穿越时光再次响起：“小薇，人活一世，要像竹子一样。” 根要扎得深，叶要长得首，风来了就弯弯腰，雨来了就挺挺背。
此刻的风里，月季的残香混合着训练场沙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