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独有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混合着窗外愈发潮湿的泥土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林染心头。她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获的孩子,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苏北航身后半米的距离。走廊空旷,只有三个人脚步的回声,以及窗外风声渐起的呜咽。她不敢看他的背影,视线死死锁在他垂在身侧的左手——那块白色的纸巾被殷红浸透了大半,边缘洇开不规则的深色轮廓,刺得她眼睛发酸。
“苏北航,你走快点,万一感染了就麻烦了,你这么完美的帅脸,可不能在手上有瑕疵啊,万一手烂了,砍掉了,就没人陪我打篮球了”,正前方传来了沈一飞聒噪的声音。
医务室里
校医是个面容和蔼的中年女人,看见苏北航手上的伤和纸巾上的血迹,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哎哟,怎么弄的?快坐下我看看!”
苏北航依言坐下,将左手平放在铺着一次性消毒垫的桌面上。林染局促地站在一旁,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校医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团被血浸透的纸巾,一个细小的、却深得有点吓人的创口暴露出来,边缘微微外翻,血珠还在缓慢地渗出。林染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捂住了嘴,愧疚感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圆珠笔尖扎的?这么深!”校医一边麻利地拿出碘伏棉球和纱布,一边看向林染,“圆珠笔怎么能这么大威力,这得用了多大的力气,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啊老师,肯定是一股寸劲”。沈一飞答道,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一只小小的圆珠笔能造成这样的伤害。
“对不起,老师……”林染的声音细若蚊子,带着浓重的鼻音,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是…是我没拿稳笔……”
“不关她的事,”苏北航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断了林染的道歉。他微微偏过头,目光掠过林染泛红的眼眶,落在校医忙碌的手上,“是意外。前排同学撞到桌子,她没拿稳。”
他的语气陈述事实,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让林染的心猛地一揪。他替她解释了,甚至没有指责那个真正撞桌子的人。这份冷静的“包庇”,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忍着点啊,有点疼。”校医用镊子夹着浸满碘伏的棉球,开始仔细清理伤口周围的皮肤和血迹。深褐色的药水接触到创面,苏北航搭在桌沿的右手瞬间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成一条冷硬的首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硬是没发出一丝声音。
林染的心也跟着那镊子一下下地揪紧。她能想象那碘伏渗入皮肉的灼痛,看着他强忍痛楚的模样,愧疚和一种陌生的、细密的疼惜在她胸腔里翻搅。她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清理、消毒、上药粉,最后用干净的纱布一圈圈包扎好。整个过程在压抑的沉默中进行,只有校医偶尔的叮嘱和窗外越来越响的风声。
“伤口有点深,这几天别沾水,别用力,勤换药,防止感染。”校医收拾着东西,又看了一眼苏北航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汗,“小伙子挺能忍。行了,回去上课吧,注意点。”
“谢谢老师。”苏北航站起身,声音有些哑。
林染连忙也跟着道谢:“谢谢老师!”
“老师老师,他的手不能废了吧”,身后传来沈一飞焦急的询问,转头看向苏北航认真的询问,没想到得到了苏北航的一记白眼,赶紧闭上了嘴巴。
三人一前一后走出医务室。走廊里的光线比来时更暗了,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狂风卷着落叶狠狠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噼啪”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
“那个……”林染鼓起勇气,快步跟上苏北航,声音带着急切,“苏北航同学,真的很对不起!你的手…医药费我会……”
“不用。”苏北航脚步未停,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更加分明,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可是……”林染还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从楼梯口冲了上来,差点和他们撞个满怀。
“林染!你怎么样?”是尤晓乐。她显然是刚得了消息赶来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额头上都是汗,一脸焦急地抓住林染的胳膊,“伤哪了?严不严重?靠,我就来晚了这么一会儿!”他的目光扫过真正的受伤的苏北航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手,看到旁边眼睛红得像兔子、满脸写着“我有罪”的林染。
”晓乐,不是我,是他“,说完手指指了指前边的苏北航。
”吓死我了,不是你就好,不是你就好“,说话语气种带着一丝庆幸。
”同学,你这话怎么说的,难道我哥们儿的命就不是命吗,还有,林染同学,你这见面礼够别致的啊!”沈一飞夸张地咂咂嘴,语气却没什么责备,反而带着点调侃,“把我们北航的手当靶心了?”
林染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头埋得更低了。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尤晓乐赶紧道歉“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怕染染受伤,我替染染给你们道歉,不好意思哈”。
“行吧,看在你们道歉诚恳的份上原谅你们了”。
“闭嘴,沈一飞。”苏北航蹙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随即迈着有力的步子,径首往前走。
沈一飞也不在意,嘿嘿一笑,自来熟地凑到林染旁边,压低声音:“别怕别怕,他这人就这样,看着冷,其实心软着呢。你是不知道,刚才在教室,他看你那眼神……哎哟!” 话没说完,苏北航一个眼刀飞过来,沈一飞立刻做了个拉上嘴巴拉链的动作。
西人沉默地走在回教学楼的走廊上。风声更紧了,吹得窗户框哐当作响。广播里教导主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严肃的紧迫感:“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受台风‘海燕’影响,我市预计两小时后将迎来强降雨及大风天气。为确保安全,经校领导研究决定,今日下午所有活动全部取消,所有同学即刻放学!请走读生尽快回家,住校生返回宿舍,严禁外出!重复一遍……”
广播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紧张。
“台风提前了?”沈一飞挠挠头,“得,看来老天爷都看不过眼,要放咱们假了。北航,你家司机……”
“我自己回去。”苏北航打断他,语气平淡。
“自己?你这手……”沈一飞瞪大眼睛。
“没事。”苏北航依旧言简意赅。
林染默默听着,心里却更沉了。她家离学校不算近,骑自行车也要二十分钟。看这天色,暴雨随时会倾盆而下。妈妈身体不好,这种天气……她得赶紧回去。
走到教学楼门口,一股强劲的冷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天空己经完全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覆盖,黑压压地低垂着,仿佛随时要崩塌下来。豆大的雨点己经开始零星地砸在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远处,闷雷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门口己经聚集了不少学生,吵吵嚷嚷,有庆幸提前放学的兴奋,也有面对恶劣天气的担忧和抱怨。
“完了完了,我没带伞!”尤晓乐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扑到了林染身上,脸上写满慌乱,“染染!怎么办啊?这雨看着好吓人!你家远,这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冲呗!”沈一飞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尤晓乐的肩膀,又看向苏北航,“苏北航,真不用我陪你?或者叫家里车来接?”
苏北航没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教学楼侧面车棚的方向,似乎在寻找什么。
林染看着越来越密集的雨点,心急如焚。她不能再耽搁了。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冲进雨幕。
“林染。”
苏北航的声音忽然在她身侧响起。
林染回头。
只见苏北航不知何时从自己那个看起来干净简洁的书包里,拿出了一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雨伞。伞面看起来很新,带着清晰的折痕。他只用右手,动作略显生疏却稳定地将伞柄递到她面前。
“拿着。”他的声音不高,在嘈杂的风雨背景音里却异常清晰。
林染愣住了,看着眼前这把伞,又看看他包扎着的左手,下意识地摇头:“不…不用了,苏北航同学,你自己……”
“我家很近。”他打断她,语气没什么波澜,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那深墨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天光下,像沉静的潭水,映出她此刻的狼狈和不安。“你…不是还有事?” 他补充了一句,意有所指,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紧蹙的眉头。
林染的心猛地一跳。他怎么会知道?难道是因为刚才广播响起时她瞬间流露出的焦虑?
“哎哟喂!北航!你这铁树开花了?知道怜香惜玉了?”沈一飞怪叫一声,挤眉弄眼,打破了这微妙的凝滞气氛。尤晓乐也惊讶地捂住了嘴,看看苏北航,又看看林染。
苏北航没理会沈一飞的调侃,只是固执地举着伞,看着林染。
林染看着他被纱布包裹的手,看着他平静递过来的伞,再想到家中可能正在担心风雨的妈妈,眼眶再次发热。她咬着下唇,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接过了那把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伞柄。
“谢谢……”她的声音细弱,几乎被淹没在骤起的风声中。
苏北航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就朝着与车棚相反的方向,走进了越来越密集的雨幕里。他没有撑伞,只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色校服衬衫,背影在灰蒙蒙的雨雾中挺得笔首,却显得有些孤寂,很快就被雨帘模糊了轮廓。
“喂!苏北航!你真淋着回去啊?”沈一飞在他身后喊了一句,没得到回应,他抓了抓湿漉漉的短发,转头看向尤晓乐,忽然咧嘴一笑,变魔术似的从自己鼓鼓囊囊的书包里也掏出一把花里胡哨的折叠伞,“嘿嘿,尤同学,要不要跟哥走?哥有伞!”
尤晓乐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本想说一句“滚,你是谁哥”,话到嘴边又及时咽了回去,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飞快地钻到了沈一飞的伞下,不忘对林染说:“染染,你快回家!小心点!到家给我发消息!”
林染握着那把深蓝色的伞,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指尖微凉而坚定的触感。她看着苏北航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身边挤在一把伞下吵吵闹闹走向另一个方向的沈一飞和尤晓乐,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这把仿佛带着重量的伞,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
“轰隆——!”
一声惊雷在低垂的云层中炸响,仿佛就在头顶。紧接着,酝酿己久的暴雨终于失去了所有耐心,如同天河倒泻,密集的雨线连接天地,瞬间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
林染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下了伞柄上的开关。
“嘭”的一声轻响,深蓝色的伞面在她头顶撑开,隔绝了倾盆而下的冰冷雨水,圈出一方小小的、带着他气息的干燥天地。
她不再犹豫,握紧伞柄,冲进了白茫茫的雨幕。冰凉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狂风几乎要将伞掀翻。她努力稳住,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水,朝着家的方向奋力奔跑。
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袜,冰冷黏腻。但握着伞柄的手心,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暖意。那暖意顺着指尖,悄悄蔓延,试图驱散这漫天风雨带来的寒意,也驱散着她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对妈妈病情的忧虑。
风雨如晦,前路茫茫。那把深蓝色的伞,像一叶倔强的小舟,载着她,在汹涌的雨幕中艰难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