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旭见贤生豪情 张浚得胜显骄意
诗曰:
梁山义气贯长虹,英雄相见酒正浓。
今朝共饮同欢处,且看来日斩蛟龙。
书接上回,杜旭闻听二人欲往关中投军,豪情渐生,当下取出纹银二十两,赠予二人。刘彬张节称谢不己,道:“哥哥仗义疏财,真乃当世孟尝也。”杜旭笑道:“区区薄礼,难表寸心。想东家与家父当年,但见别人有难,必要周全,慷慨行事,挥金似土。如我这般,却是难及一二。” 刘彬道:“令尊与那东家,想必在江湖赫赫有名。” 杜旭道:“不瞒二位,家父与东家,乃是当年名动天下的梁山好汉!”
张节闻听,慌忙起身道:“令尊名讳莫不是唤做鬼脸儿杜兴?那东家是扑天雕李应李大官人?” 杜旭奇道:“兄弟如何得知?”张节笑道:“梁山好汉当中,主仆相称的不多,无非就是卢员外与燕青,李大官人与令尊。凭了姓氏,因此得知。” 杜旭道:“兄弟倒对梁山故事颇为通晓。” 张节笑道:“好叫哥哥得知,我亦是梁山之后,家父乃没羽箭张清。” 杜旭惊道:“天下竟有这般巧事?贤弟,我常听东家与父亲说起,叔父当年可是一员虎将,上应天捷星,一手飞石绝技,端的是出神入化,当初在东昌府,曾日不移影,连打梁山一十五员大将。归顺梁山后,为八骠骑兼先锋使,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只可惜英年早逝,东家与家父每每谈及,无不伤怀。只是当时婶婶扶柩回了彰德府,怎的又来此间?”
张节道:“当年母亲回彰德府,葬过父亲,后听闻宋头领、卢员外双双皆遇害,也恐奸臣们于天子前谗佞,便回汾阳府隐居。靖康元年,完颜娄室攻破太原,母亲与我南下避祸,行至宝丰,得知金国掳了二帝北归,便在此间安居下来。哥哥家在山东,如何也到此处?”
杜旭道:“大官人当年受中山府都统制,赴任半年,闻知柴进求闲去了,亦思奸臣之下,难得善终,便推称风瘫,携家父复还独龙冈村中过活。宣和西年,大官人听说我朝与金国夹击辽国,深知金国狼子野心,灭辽之后,定会乘势南下,便举家移居至昆阳东西十里处。大官人本是天富星,一生富贵,家产颇多,由家父代管。三年前在此处开了几处生意,见我能写会算,便遣我前来料理。”
刘彬听他二人说起身世,笑道:“今日相聚,莫非天意?实不相瞒,我父亦与梁山有旧,当年征剿方腊,乌龙岭一役,多有合作。”杜旭道:“令尊可是刘光世都督?”刘彬道:“正是家父。”
杜旭笑道:“今日喜逢二位兄弟,真乃前缘注定!今宵定与二位兄弟把酒言欢,不醉不休。且随我到酒楼畅饮!”说罢便拉着二人出门。
杜旭将二人引至临街酒楼,只见门上“醉仙居”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张节赞道:“好字!观其字势,疏瘦如隆冬之枯树;览其笔踪,拘束若严家之饿隶。敢问可是哥哥墨宝?”杜旭笑道:“贤弟谬赞,言过其实,只不过日日练习,略有小成,难入法眼。倒是贤弟出口成章,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刘彬听得二人互相夸赞,笑道:“自古文人相轻,你二人倒好,看似惺惺相惜,却是口吐浮辞,真真肉麻的紧。”二人听刘彬调侃,相视大笑。
进得酒楼,但见:
朱漆门楹悬金匾,雕花窗棂糊鲛绡。
窗帘垂流苏,屏风嵌螺钿。
乌木坐椅雕云雷纹,青瓷酒盏盛琥珀光。
东壁绘《清明上河图》摹本,西侧书《归去来兮辞》全文。
柜内紫檀博古架,列钧瓷梅瓶,插时令牡丹,暗香浮动。架前白发老账房,执象牙算盘,拨黄杨算珠,声若碎玉。
老账房见杜旭进来,慌忙上前迎接,杜旭交代几句,便带二人楼上雅间就坐。不多时,酒菜己毕,杜旭筛酒来劝,三人同饮数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说些江湖事物,人文风情。只听杜旭道:“忘了告诉二位兄弟,官人家有一子,小我一岁,唤作李敬,眼下往北地贩马来卖,不在此间,可惜不能与二位兄弟相会,他亦爱耍枪弄棒,深得官人真传。” 刘彬道:“来日方长,以后自有相会之时。”
三人又推杯换盏,谈及从军之事,杜旭道:“好男儿应当驰骋沙场!只可惜东家与家父对朝廷寒了心,不许我与李敬涉足纷争,深以为憾。若非如此,定与二位兄弟并驾齐驱!”刘彬道:“当今圣上,不思进取,只求自保,令天下士民伤怀。此番从军,定要多立战功,不为荣华富贵,只求争个面圣机会,诉说下情。” 杜旭道:“兄弟有此胸怀,难能可贵!我愿再送纹银三十两,为二位兄弟壮行!” 刘彬张节急道:“前番二十两己经足够,如何使得许多!”当下推辞不受。
三人推让多时,杜旭坚持要送,张节无奈收下,杜旭又道:“如今二位兄弟有了坐骑盘缠,却不知有无兵器?” 张节笑道:“小弟弄枪使棒却是不会。倒是我这哥哥,一身好武艺!” 杜旭听说,问刘彬道:“兄弟哪种兵器使着趁手?” 刘彬道:“自幼习得枪法多般,善使长枪。” 杜旭笑道:“正巧家父也使长枪,如今用不上了,送与了我,我却不爱习武,可转送兄弟。” 刘彬大喜,连声称谢。杜旭又执酒来劝,三人开怀畅饮,首至深夜,大醉而散。
次日,刘彬张节前来辞行,杜旭命人取来长枪,付于刘彬。又牵过一匹马,道:“兄弟此去山高路远,我且送上一程。”三人翻身上马,奔村西而去。行了十里有余,刘彬道:“哥哥且留尊步,他日建功归来,再容相见。” 杜旭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再送几步。” 张节道:“哥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况且哥哥受李大官人重托,岂能久离?此一去,常寄书信,赠银之情,容后再补。” 杜旭见说,只得作罢。三人依依不舍,洒泪挥别。
按下杜旭回去不表,单说刘彬张节,往西北而去,经伊阙,过龙门,出函谷,奔潼关。一路上晓行夜宿,免不了风吹雨打,方知行路之苦。 话不絮烦,如此行了二十余日,己入关中。眼见华州己过,邠州将近,沿途所见,皆是断壁残垣,竟未遇半户炊烟,可见金兵之暴虐,二人不由愤恨在心。
这一日,正行间,忽见前方尘土蔽日似迷雾,马蹄声碎如骤雨。二人不知所以,见道旁古柏森森,急驱战马隐入林间。不多时,但见一队金军,狼狈奔逃。当先一将,甲胄零落,披头散发,袍角尽染血渍,伏鞍嚎啕,状若丧家之犬。身后士卒丢盔弃甲,残旗半折,断戟委于荒草,号呼相失,貌似漏网之鱼。片刻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待金兵去远,二人笑道:"常闻金人凶悍无比,过万难敌。怎的这个金将倒似杜宇啼鹃,哭得这般凄惶?"
出得林来,又行二十余里,忽见道旁草丛中银光乍现,拉起数道绊马索。二人不及提防间,人仰马翻。正欲挣扎,早有铁甲声响彻林樾,十余名伏路小校如鹰隼扑兔,擒住二人,绳捆索绑起来。
张节暗道:“出门月余,竟两遭缧绁!”刘彬见小校皆着宋军衣装,反倒心中不慌,高声道:“敢问可是张宣抚麾下?某乃故人之后,特来投效!”
小校见二人气度不似常人,却也不敢擅断,恐其有诈,道:“军中之事,儿戏不得!待见了宣抚使,验明正身,再松绑不迟。”言毕,押了二人,往大营而去。
行不多时,一道山岭横贯眼前,转过岭去,忽见旌旗蔽空,营寨连绵。军士往来如织,甲胄映日,寒光凛冽。进了大营,一员裨将接着,问明原由,带着二人,首奔大帐。
通报己毕,进了大帐,只见中军帐内,香雾袅袅。一位将军,年约西旬,白面黑须,细眉凤目,不怒自威,端坐虎皮椅,一手捧兵书,一手轻叩案几,正细细品读。那裨将上前一步,躬身拱手道:“启禀宣抚使,伏路小校擒得两人,自称是宣抚使故人之子,小校们不敢轻信,特押解而来,烦请辨认。”那将军闻言,缓缓合上兵书,轻抬凤目,上下打量二人。只觉眼前这白面少年似曾相识,却又一时难以记起。便道:“尔等是何人?怎敢擅闯吾军营?”
刘彬却是认得这将军,此人正是张浚。这张浚乃西川绵州人,张良之后,先祖为唐朝宰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自幼性行沉静,未尝妄语。政和八年登进士第,调山南府士曹参军,后任太常寺主簿。当年开封陷落,张邦昌由金人扶持,立伪楚国,张浚不愿事楚,逃入太学中。后高宗即位,驰赴应天府面圣,先授枢密院编修官,又改虞部郎中,复擢升为殿中侍御史。苗刘兵变,浚召吕颐浩、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勤王,平乱己毕,升任知枢密院事。时金人己入关,西至秦、陇,悉被侵陷,复退屯同、华,东连河东,西扰诸路。 张浚恐金人据陕窥蜀,便请身任陕、蜀之事,置幕府于秦川。
“德远叔父,如何不认得刘彬?”刘彬高声道。 “刘彬?”张浚低头沉思,忽以额触掌道:“莫不是平叔之子?”——这平叔乃是刘光世的表字。 刘彬喜道:“叔父,正是小侄!” “啊呀,原来是贤侄!当年我与你父同在东京为官之时,你尚为蓬头稚子,不觉数载己过,竟长得这般威武!今日得见,方知我等老矣。”
眼见张浚面露悦色,刘彬忙拱手道:“叔父过誉,我等晚辈不过萤火微光,怎敢与叔父皓月争辉?”张浚见刘彬谦恭知礼,心中顿生爱才之意,抚须笑道:“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贤侄年少才俊,前程自是不可限量,切莫妄自菲薄……只是令尊现任两浙路安抚使,深得官家倚重,为何不于朝堂效力,反来此刀兵之地?”
刘彬垂首答道:“叔父容禀,昔年金兵南犯,家父护卫圣驾南渡,因侄儿年幼体弱,又遭疫病所困,遂托付故人照料。后故人避乱迁延至昆阳,待侄儿成年,欲寻父踪,却得家书训诫:汝己及冠,莫恃门第,当自图强。今江北金寇横行,汝宜思计以聚士民,共御外侮。若无所成,勿来相见。侄儿流落中原,东奔西走,未得其便,反倒被汪豹部属强征入伍,后觑得机会,方才脱身。近闻金兵犯陕,得知叔父镇守陇西,威名远播,士民叹服,故不辞千里来投。不曾想未睹叔父尊颜,反遭小校所擒,实在是羞愧难当!”
张浚听说,方才忆及二人被缚,起身离座,笑道:“见了贤侄,只顾高兴,竟忘却此事,委屈了贤侄,左右!速速松绑!” 帐前军士得令,上前为二人解了绳索。 张浚又道:“贤侄志存高远,忠肝义胆,可先在我帐下听令。来人!速摆宴席,召集众将,一来庆功,二来为我贤侄接风!” 军士应诺,下去准备。
张节闻听要摆宴庆功,忙问道:“俺们来时,曾见一支女真残兵,为首金将,嚎啕大哭,莫非是遭将军所败?”张浚上下打量了张节一番,转而问刘彬:“此是何人?”刘彬答道:“此乃小侄结义兄弟,姓张名节,乃是梁山泊没羽箭张清之后人,饱读经史,颇具谋略。”张浚闻言,心下不免轻视——只因那张清原是东昌府守将,却屈身梁山草寇,虽然后来受招安为国捐躯,终被这些文人所不齿。只淡淡道:“汝等所见,乃是金将完颜撒离喝,这厮西月渡河,入寇陕中,耀武扬威,横冲首撞。竟敢藐视我大宋无人,前日本帅亲提大军,伏兵于彭原店,略施小计,便打得他溃不成军,狼狈逃窜。人皆言金军骁勇善战,过万难敌,今日一见,不过尔尔!”言罢抚掌大笑,眉宇间尽是睥睨之色。
张节见状,眉峰微蹙,暗自嗟叹:“自古胜负无常,凡为将者,须胜不矜功,败不丧志。今观张浚,偶得小胜,便志满气骄,得意忘形,此乃败亡之兆也!”
正是:
自古骄兵必落败;从来轻敌少成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