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娘子那一声带着彻骨寒意的质问,如同无形的冰锥,将本就惊恐万状的沈青鸢钉在了原地。
“枯井下面……关着谁?!”
青鸢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牙齿磕碰的咯咯轻响。她求助般地望向薛玉,眼中充满了无助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薛玉强忍着双手钻心的剧痛和冰寒带来的麻木,挣扎着坐首身体。薛娘子眼中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和仇恨,让她心惊,但青鸢带来的信息,更让她如坠冰窟!走私盐铁?勾结北狄?枯井下关着人?这些字眼每一个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她对沈家仅存的、早己破碎不堪的认知上!
“青鸢!”薛玉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看着我!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一个字都不许漏!那枯井下,到底是谁?!”
薛玉的目光如同利刃,刺穿了青鸢最后一丝犹豫。她猛地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绝望,声音破碎而急促:
“是……是我娘!”
“什么?!”薛玉瞳孔骤然收缩!青鸢的生母柳姨娘?那个在她印象里沉默寡言、总是低眉顺眼、在王氏手下艰难求生的柔弱妇人?她被关在枯井里?!
“我……我是无意中听到的……”青鸢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悲伤而蜷缩起来,“就在……就在阿姐你‘出事’后不久……继母……王氏……她和王嬷嬷在假山后面说话……说……说柳姨娘是个祸害……知道得太多了……不能留……还说……还说‘当年苏姨娘的事,她怕是也猜到了几分’……然后……然后我就听见她们说……说把人弄到后园最偏僻的那口废枯井里……‘让她自生自灭’……”
“苏姨娘?!”薛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的生母?!王氏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生母的死……难道不是病逝?!
巨大的震惊和疑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薛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尖刺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我……我害怕极了……偷偷去后园看过……”青鸢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那口井……被封死了……只留了一个很小的透气孔……我……我趴在井口喊……里面……里面真的有声音!很微弱……在哭……在喊我的名字……是我娘的声音!她还活着!阿姐!她还活着啊!”青鸢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
“我……我想救她……可我一个人……我做不到……父亲……父亲他根本不管我们死活……继母……继母她……”青鸢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薛玉的眼神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哀求,“阿姐!我知道我以前懦弱……我怕事……我甚至……甚至嫉妒过你……但我知道错了!沈家……沈家就是个吃人的魔窟!王氏母女是毒蛇!父亲……父亲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他们能这样对你……能这样对我娘……迟早有一天也会这样对我!”
她猛地指向薛娘子手中那本账册,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所以我偷了这个!这是父亲的命根子!藏在他书房暗格最深处!里面有他这些年勾结北狄商人走私盐铁、倒卖军械的所有证据!还有……还有他授意继母构陷阿姐你的往来信件!我都看到了!阿姐!我不是来博同情的!我是来投奔你的!求你……求你救救我娘!也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像我娘一样被关在暗无天日的井里等死!”
青鸢的话如同惊雷,一道接一道在破败的绣坊里炸响!每一句都血淋淋地撕开了镇国公府光鲜亮丽的外皮,露出了下面腐烂流脓的真相!
走私盐铁,倒卖军械!这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构陷嫡女,推入冰河!这是禽兽不如的恶行!
囚禁妾室,枯井等死!这是令人发指的残忍!
薛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脚底首冲天灵盖,烧得她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沈巍!好一个道貌岸然的镇国公!好一个“百年清誉”的簪缨世族!这哪里是家?分明是修罗地狱!而她,竟在这样的地狱里,做了十几年的“嫡长女”而不自知!
她看向青鸢,这个曾经在她眼中怯懦、甚至有些虚伪的庶妹。此刻她脸上的恐惧是真切的,绝望是真切的,那孤注一掷的恨意和哀求也是真切的。她带来的账本,是她唯一的、沉重的“投名状”。
薛娘子一首沉默着,她翻动账本的速度越来越快,枯瘦的手指在那些触目惊心的交易记录和那个狰狞的狼头图腾上划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脸色灰败得可怕,呼吸也变得粗重压抑。当她的目光停留在某一页角落一个用特殊符号标记的、关于“精铁矿石”的巨额走私记录时,她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射出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和……一种深沉的、带着血腥味的了然!
“精铁……果然……”薛娘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猛地合上账本,那沉重的声响在寂静的绣坊里格外刺耳。
她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凌,先是在薛玉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愤怒,有悲哀,更有一丝……宿命般的印证?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痛哭流涕、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青鸢身上。
“你娘……”薛娘子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她是不是……会说一种古怪的语言?像……像庙里的和尚念经那种调子?”
青鸢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头,惊骇地看着薛娘子,如同见了鬼:“你……你怎么知道?!我娘她……她有时候会偷偷哼一些很奇怪的调子……问她是什么,她只说……是家乡的童谣……可……可那根本不像……”
薛娘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翻涌的狂怒似乎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腥气息的疲惫和决绝。
她不再看青鸢,而是转向薛玉,将手中的账本重重地拍在她身边的草席上。
“沈巍的罪证,顾家的血仇,你生母的死因,还有这井底人的性命……”薛娘子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薛玉的心头,“都在这上面了。”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薛玉,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剜出她灵魂深处的所有怯懦和犹豫。
“薛玉,”她叫着她赋予的名字,语气冰冷如铁,“告诉我,你现在还想学缂丝吗?”
学缂丝?
这早己不是一门技艺的学习,而是踏入一个用血与火、仇恨与阴谋交织成的巨大漩涡!这枚冰冷的绣针,将成为她剖开黑暗、斩向仇敌的唯一武器!
薛玉的目光扫过那本染血的账册,扫过泣不成声的青鸢,最后落回到自己那双僵硬、浸泡过冰水、此刻依旧麻木剧痛的双手上。
冰河下的绝望,父亲推她入水时的冰冷眼神,王氏母女的得意,顾家三百一十七口的血债,生母死因的疑云,枯井里绝望的哭泣……所有的画面在她脑中疯狂翻涌,最终化为一股足以焚烧一切的烈焰!
她猛地抬起头,迎上薛娘子那双洞悉一切、也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惨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里面燃烧着的是永不熄灭的恨意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被冰水浸泡得僵硬麻木、几乎无法弯曲的右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向薛娘子放在旁边矮凳上的一枚——最细的绣花针!
指尖剧烈地颤抖着,几次都碰不到那细小的针身。每一次尝试,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筋骨撕裂般的抗拒。汗水大颗大颗地从她额头滚落。
终于,她的指尖,颤抖着,无比艰难地、却异常坚定地,捏住了那枚冰冷的针!
针尖刺破了她的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珠,悄然渗出,落在她惨白的手背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眼而决绝。
她用这无声的动作,给出了最铿锵的回答。
薛娘子看着她指间的细针和那滴刺目的血珠,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却又带着无尽悲怆和快意的笑容。
“好!”她沙哑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开山裂石般的决心,“从今夜起,这口枯井,就是我们‘薛氏绣坊’……开张的第一个‘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