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菠菜。不多不少,正好三棵。
它们被小心地、近乎虔诚地从那片死地洼坑里挖出来。翡翠般肥厚的叶片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和碱地的微尘,根系带着一小团珍贵的、被灵泉改造过的黑土。我把它们捧在手里,那沉甸甸的、充满弹性的触感,那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生命气息,烫得我指尖都在发颤。这是希望,也是烫手的山芋。
娘枯瘦的手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浑浊的眼睛里,刚才那撼动荒原的嚎哭己经褪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哀求,嘴唇哆嗦着:“建国…不能去…抓着了要…要蹲笆篱子的啊…”那“投机倒把”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不敢说出口。
我掰开娘冰凉僵硬的手指,声音沉得像压实的碱土:“娘,守着这菠菜,咱们一样得饿死。不试试,小草冻坏的脚,靠啥治?”目光扫过角落里依旧蜷缩着、裹着溃烂脚丫的小草,娘眼中的恐惧瞬间被更深的绝望刺穿,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旧报纸是娘在灶膛角落扒拉出来的,沾着陈年的油污和柴灰,带着一股呛人的烟火气。我把三棵菠菜一层层、严严实实地裹好,外面又垫上厚厚一层干枯的茅草,最后塞进那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麻袋里。每一片叶子都被小心地保护着,仿佛包裹的是救命的仙丹。做完这一切,我把麻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也像抱着最后一线生机。
县城西南角的废弃谷场,是这片地界心照不宣的“鬼市”。日头刚偏西,天色灰蒙蒙的,冷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人影在断壁残垣间晃动,如同鬼魅,彼此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说话都压着嗓子,像蚊子在哼哼。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牲口粪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紧张到凝固的气息。
我抱着麻袋,后背紧紧贴着一堵半塌的土墙,冰凉的土坷垃硌着脊梁骨。心跳得又急又重,擂鼓一样撞击着耳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重的颤音。怀里这团东西,价值几何?能换回多少活命的粮食?更重要的是,会不会被那些戴着红箍的人盯上?
“收…收菜么?”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不像自己的。
一个裹着深蓝色旧头巾、只露出半张沟壑纵横老脸的老太太,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凑近。她浑浊的眼珠锐利地扫过我的麻袋,又警惕地瞥了一眼西周,才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捻开麻袋口,扒开干草和旧报纸。
当那翡翠般的菠菜叶露出一角的瞬间,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她枯瘦的手指小心地捻开一片菜叶,指尖划过那肥厚得惊人的叶肉。那触感,冰凉、滑腻、充满弹性,带着一种雨后森林般的新鲜水汽,与这灰暗污浊的鬼市格格不入。
“寒冬腊月的菠菜…”老太太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她凑近了,几乎把鼻尖贴到菜叶上,贪婪地嗅着那绝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清冽纯粹的植物气息。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闪着精明又贪婪的光:“一毛五!这三棵,我全要了!”
一毛五!我的心猛地一跳!这价钱…比供销社夏天的新鲜菠菜还要贵!足够买一斤多玉米面了!
还没等我点头,旁边一个一首佝偻着背、像在打盹的干瘦老头突然插话,声音像砂纸磨铁:“蓝婆子,你心也太黑了!这成色…一毛五?两毛!小伙子,卖我!”他浑浊的眼睛同样死死盯着我的麻袋。
蓝头巾老太太脸色一沉,三角眼凶光毕露,枯手猛地收紧,几乎要扯破报纸:“老瘪三!滚远点!我先看上的!”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眼看要吵嚷起来的当口,远处断墙后,一个模糊的、戴着红袖箍的人影一闪而过!
一瞬间,整个谷场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压低的交谈声、讨价还价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寒风刮过断壁的呜咽。蓝婆子和干瘦老头像受惊的兔子,瞬间缩回手,眼神里的贪婪和凶悍被惊恐取代,迅速拉开距离,各自扭开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摆弄自己面前那点可怜的蔫萝卜干。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冰凉的贴在皮肉上。怀里抱着麻袋的手臂僵硬得像铁棍。红袖箍…真的来了?
那身影似乎只是路过,在远处墙头晃了一下,并未朝谷场深处走来。过了漫长的、几乎让人心脏停跳的几分钟,谷场里才重新响起压抑到极致的窸窣声,像地下的老鼠在活动。
蓝婆子这才飞快地、带着后怕地重新凑近,声音抖得厉害:“一毛五!快!钱货两清!”她枯手哆嗦着,从怀里一个破旧的手绢包里,数出几张皱巴巴、带着浓重汗味的毛票和几个钢镚,一股脑塞进我同样冰冷僵硬的手里。
我甚至来不及细看,也顾不上旁边干瘦老头不甘的眼神,一把将麻袋塞给她,攥紧那带着体温和汗味的钱币,转身就挤进杂乱的人影里,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鬼市”。
怀里的钱币和钢镚硌着皮肉,像烧红的炭。我不敢停留,脚步匆匆,首奔县城中心那座灰扑扑的、刷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标语的供销社。玻璃柜台布满蛛网般的划痕,里面摆着些落满灰尘的搪瓷盆、暖水瓶。
女售货员三十来岁,烫着时兴的卷发,正倚着柜台,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瓜子皮随口吐在地上。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问:“买啥?”
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同志,买点议价粮,玉米面。”
“粮票!”她吐出瓜子壳,终于抬起眼皮,斜睨了我一眼,那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公事公办的冷漠。
心猛地一沉。粮票…家里哪还有粮票?分家时那点可怜的粮票,早就换成了糊口的粗粮,耗尽了。
“同志…家里实在没粮票了…您看…”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没粮票买什么粮?规定不懂啊?下一个!”售货员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又捏起一颗瓜子塞进嘴里。
就在我心头冰凉、几乎绝望的时候,旁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干部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皱了皱眉。他刚才在买香烟,似乎目睹了整个过程。他敲了敲柜台玻璃,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小同志家里困难?按议价粮给他称点吧。”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见惯了人间疾苦的沉重,“造孽啊。”
售货员撇了撇嘴,显然不太情愿,但碍于这干部模样的人发话,终究没再说什么。她慢吞吞地放下瓜子,从柜台底下拖出一个半人高的粗布口袋,解开扎口的麻绳。
一股浓烈的、带着生粉气息的玉米面味道瞬间弥漫开来!那味道钻进鼻腔,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我的胃!
售货员拿起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舀起满满一缸子玉米面,粗暴地倒进我撑开的布袋口。
黄澄澄的、细腻的玉米粉,如同金沙般倾泻而下,落入我带来的布袋里!
哗啦…哗啦…
那声音,如同天籁!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不断注入的“金沙”,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身体因为激动和饥饿而微微颤抖。有了它!有了它就能活命!小草溃烂的脚丫,娘枯瘦的脸…有救了!
“三斤半!”售货员没好气地把最后一缸子面倒进去,顺手抹平了袋口。
我紧紧攥住布袋口,那沉甸甸的、真实的坠手感,比怀里揣着巨款更让人踏实。我几乎是抱着那袋玉米面,向那位干部模样的男人投去一个感激到近乎卑微的眼神,对方只是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悯。我转身,逃也似的冲出了供销社。
暮霭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生疼。我抱着那袋沉甸甸的玉米面,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也沉重了许多——轻快的是希望,沉重的是怀里的命根子。每一步,我都下意识地抱紧布袋,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生怕从哪个巷子口冲出个人,把这活命的粮食抢走。那袋玉米面紧贴着我的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里面细微的摩擦声,像金沙在流淌。
推开吱呀作响、歪斜的破木板门时,屋里一片昏暗,只有灶膛里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映着娘和小草蜷缩在草铺上的模糊轮廓。
“娘!小草!”我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疲惫。
娘闻声猛地坐起,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急切地搜寻。当她的目光落在我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上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走到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前,深吸一口气,猛地解开布袋口,双手抓住布袋底部,用力一提!
哗——啦——!
黄澄澄的、散发着浓郁生粉气息的玉米面,如同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瞬间在坑洼不平的桌面上堆起一座小小的、散发着光泽的金山!
那声音,那景象,如同惊雷,在死寂的茅屋里炸响!
娘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她像是被无形的巨力推了一把,踉跄着从草铺上扑下来,甚至来不及穿鞋,赤着冻得通红的脚,几步就扑到了桌前!
“粮…粮食…”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下一瞬,她整个人猛地扑在了那堆金灿灿的玉米面上!枯瘦的双臂死死环抱住桌面,整张脸都深深埋进了那细腻的、带着阳光和土地气息的金粉里!
肩膀,开始剧烈地抽动。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玉米粉堆里闷闷地传出来。散乱的灰白头发沾满了金黄的粉末,随着她身体的颤抖簌簌落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灶膛里灰烬偶尔爆出的一点微弱的火星,映照着这无声的、撼人心魄的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娘终于从那堆救命的粮食里抬起头。她的脸上、眉毛上、头发上,全是黄澄澄的玉米粉,涕泪在她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冲出两道深深的、混合着泥污和面粉的沟壑,狼狈不堪,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狂喜和悲怆。
她猛地转过身,一把将缩在草铺边、看得目瞪口呆的小草紧紧搂进怀里!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瘦弱的小草揉碎。
“妮儿…妮儿啊…”娘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咱…咱有粮了!咱饿不死了!”滚烫的泪水混着玉米粉,滴落在小草枯黄的头发上。
小草懵懂地依偎在娘怀里,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娘沾满面粉的衣襟,小小的脸上,第一次在这冰冷的茅屋里,映上了金黄色的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