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山外的狂风永远不会停止。
黑色的雪盖住了遍地的弹坑,冻结的血液,盖住了一把又一把大剑,长弓钢铁羽翼,盖在了早已冰冷的座狼身上,与散落一地的机械零件和金属残肢。在这片从未被命名的隘口雪原上,黑雪遮盖了一切战争残留下来的痕迹。
风中传来了蒸汽机的轰鸣声,昏黄的灯光穿过了雪幕。一台蒸汽卡车自北方缓缓地驶来,履带碾过雪层之下的金属。卡车烟囱中冒出的黑烟已经气若游丝,燃烧室里的燃料已经见底,引擎活塞在惯性之下完成了最后一次运动,昏黄的灯光闪烁了一下,连带着蒸汽机的轰鸣一同熄灭在了寂静的战场上,为这里增添了一个堪堪可以辨识的地标。
……
不知过了多久。
安德里斯咳出一口血,滚烫的鲜血仍在空中飞散时便已经冻成了冰渣,叮叮当当的落在了自己焦黑的盔甲上。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四肢已经因为重伤和极寒而有些麻痹,身下传来的摩擦声告诉他,有人正在拖着他的身体向某个方向前进。
“……尤里斯。”
拖着他的人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将他拖着,意识模糊的安德里斯想要扭头看看自己身后之人的样貌,却只能听到仿佛黑色的风雪打在盔甲上发出的声音。他闭上了眼睛,关于这场战斗的画面不断闪烁在黑暗中。
起初这本该是一场侦察行动,自凛冬山城出发之后他们便向着前线观察哨进发,在那里得到了一个命令,前往这片未被命名的隘口侦察,预防德洛斯人潜在的袭击,但至于侦察的目的,情报的来源,身为副团长的安德里斯都被蒙在鼓里,只记得在在离开前线观察哨时,他看到了佐兰桌上被文件掩盖的一封签名信封:黑色,最高机密,火漆印上是国教大骑士岭的图章。
当那些身上捆着炸药的德洛斯士兵冲上来时,安德里斯并没有感觉不妥,这样的场面已经是家常便饭;当杀入更前方的凛冬狼卫斥候传来后方另有四个火炮装甲团时,安德里斯依然没有紧张,自己在内可是有二十一位大骑士;但当战争引擎-空中庭院的咆哮在高空中响起,尤里斯身体从座狼上摔下时,他终于意识到了这次侦察行动的问题。
什么样的侦察行动需要二十一位凛冬狼卫大骑士?为什么这座无关紧要的隘口会有四个火炮装甲团,以及一座战争引擎?
他来不及多想这次作战的奇怪之处,更没有时间听完尤里斯的遗言,因为雨点一般的火炮弹幕以及米凯尔侍女们的锋利羽翼带着令人生畏的风压已经自天空落下,已经分辨不出来是德洛斯人还是斯托利亚人的血冻结在了面甲上,他高喊着座狼的名字向蜂群般的钢铁天使冲杀而去。
这不是安德里斯第一次和钢铁天使碰撞了,他十分清楚这些米凯尔侍女的弱点——心脏位置的炼金炉,正是这些经验才让他一次一次的从防线中幸存下来,一步一步的走到如今凛冬狼卫副团长的位置。
但今天或许是他的最后一次了,因为自这座空中庭院落下的铁雨,是他从未见过的主天使序列。虽然根据无形之人大骑士的情报,主天使之上还有更高的炽天使与力天使战斗序列,但主天使的的确确是目前皇帝战争中德洛斯的最强战斗型号。
这些能被称为“德洛斯的大骑士”的高阶单位有着战争引擎中的座天使统一指挥,飞行的轨迹与突袭的角度为远离战场的智天使进行即时测算,空中庭院即是他们的巢穴,也同样提供犁地一般的火炮支援,而那些不断投下的炮弹,是由先前在战场上尚未死去但已失能的钢铁天使做成,被称为大天使的她们体内被注满了一切德洛斯人能想像的爆炸物,流淌着机油,丑陋的女性身躯最后一次伸展斑驳破损的金色双翼,以自己忠诚的身体最后一次践行米凯尔的荣光。
如此宏大的场面绝非二十一位凛冬狼卫能够承下,但身为斯托利亚大骑士的他们也一步都没有退缩,没有任何一个人听从安德里斯下达的撤退命令,也没有人思考过这场战斗的意义何在,他们骑乘着座狼冲入了那些炼金炸药掀起的火焰中,大剑和弓矢伴随着座狼的咆哮将钢铁天使劈砍的四分五裂,一个又一个的消失在了烟幕的另一边。
安德里斯手中的大剑折断了三次,但每次都能从在余火中燃烧的铠甲或一具座狼的尸体旁捡起一把同样的大剑,爆炸声已经几乎摧毁了他的听觉,黑雪和火光也让他再也无法思考尤里斯最后的话语,他忘记了那些子弹和锋利羽刃留在身上的伤口的疼痛,一只,两只,四只,七只,在他的第三把剑刺穿一位有着淡橘色短发的钢铁天使的炼金炉时,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是时候了。”
他看向那位被他贯穿的钢铁天使的脸,那位钢铁天使的面甲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掉落,蒸汽从她的背上的泄压阀里喷出,所有的钢铁羽翼都已经折断,那双唯有德洛斯人拥有的蓝色眼睛中充斥着迷茫与迷茫中的思考,不再是那种毫无生机的愚鲁忠诚。
她张了张嘴,伴随着炼金炉的失能,身上的系统瘫痪,钢铁天使的武装尽数脱落,她的身躯如同散开的脚手架一般摊在了地上。
这是安德里斯记住的最后景色,随着那句话语在他心中响起,全身的疲惫感与伤口的疼痛一起袭来,焦黑破烂的盔甲上血流如注,他的眼睛合上,在心跳最后搏动了三次之后,他的身体也倒下了。
安德里斯的背靠在了某个东西上,不是石头,而是金属,这里的风很小,背后靠着的东西拦住了凛冬山外的烈风。
刚才拖着他的人身上发出一阵金属碰撞的响动,身体稍有恢复的安德里斯微微抬起了头,但映入他的眼睛的是一张令他心头一紧的模样。
脖子之下,是没有一点血肉,完全由齿轮和连杆以精密啮合的方式组成的人体,每一寸金属上都刻满了威严而优雅的纹路,四肢像是镂空的骨架,背后的肩胛骨上有着dominationes-11的铭刻,左胸的外壳破损,能隐约看到以低功率燃烧的炼金炉,上面铭刻着一个圆形的符阵图样。而在脖子之上,淡橘色的短发,德洛斯人的蓝眼睛,一张仍然保留着人类的模样,但皮下大部分已被金属替换的,约莫二十出头的女性面庞——那正是安德里斯失去意识之前,亲手斩杀的最后一位主天使。
她已经被调查者和炼金术师以微小机械替换的瞳仁缩了一下,而安德里斯紧绷的神经已经触动了他的肌肉记忆,他的右手下意识地向雪中抓去,仿佛一把凛冬狼卫的骑士大剑就在手边。
“我,没有,恶意。”
钢铁天使开口说话了,一阵蒸汽从她的嘴里涌出。
她将手掌张开,面对着安德里斯,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去。安德里斯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身后靠着的东西,那是一台蒸汽卡车,门开着,但燃料已经彻底消耗完,停在了这里,一串小小的脚印从车辆开着的门延伸而出,走向了被黑雪覆盖的战场。
在和那只钢铁天使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安德里斯很快就知道了这串脚印的主人是谁,一个有着浅灰色的齐肩短发的小女孩从黑雪中出现,跑向了钢铁天使,她手里捧着一块金属,像是从其他死去的钢铁天使身上的装备,小女孩浑身只套着一件脏兮兮的破布,腿和脚也在寒风中,在这种温度下已经生出了冻疮,破裂的皮肤在血流出来之前就已经被冻住了,但她看起来完全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
钢铁天使半蹲了下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从她的手里接过那块金属,随着一阵机关响动,那块金属就这么装在了她的素体上。而那个小女孩,在看到坐在卡车旁的安德里斯充满敌意的审视眼神时,往钢铁天使的身后缩了一下。
安德里斯的右手什么都没抓到,只抓到了一团黑色的雪,他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雪慢慢松开,稍稍用力撑了一下地,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挪了一些。那个小女孩的脖颈后面有着一个dishonor的纹身,在文字之下还有一串编号,种种迹象表明,她和那些捆着炸药冲上来的德洛斯士兵一样,都是受肉尖塔中批量生产的“产品”。
“你和她们不一样。”他看着拦在小女孩面前的钢铁天使道。
钢铁天使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在处理这句话的信息,过了稍稍一小会儿,她回复道:
“我脱离了主天使序列,合唱系统已瘫痪,目前,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数据库中,出现了不该存在的条目。”
安德里斯忍痛嗯了一声,随着他的苏醒,身体的机能似乎也在缓缓回复,他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伤口被破布包扎了起来,虽然非常非常笨拙,甚至完全达不到治疗的效果,但也比没有强。
常年在前线的他的确知道钢铁天使的本质,这些出生自德洛斯的少女,都是在惨无人道的手术和洗脑中切除“无用的部分”,将人格和记忆摧毁,剥夺了其作为人类的身份而制造而成的绝对忠诚的人形武器,而她们在金属颅骨之下插满炼金产物的可悲大脑,也只是用于驱动身上的武器装备与接受命令。
关于脱离指挥序列的钢铁天使,安德里斯也的确有所耳闻,不只是德洛斯人不把她们当人看,斯托利亚人也是,在深屿前线上——那场皇帝战争百年以来最大的战场——有着不计其数的钢铁天使残骸,他们的合唱系统同样也被瘫痪,也没来得及被德洛斯人回收作为制造大天使的材料,燃烧着炼金炉在战场废墟中维持着待机的状态。
许多居民,或者斯托利亚的士兵们会将这些仍然“存活”着的物件作为战利品带走,虽然大部分会被罗塞塔学院征用来进行魔法动力学和炼金术的研究,但那些更惨的钢铁天使残躯会流入黑市,并卖出一个非比寻常的价格,她们被当作收藏品,或者……用于满足那些拍下她们的达官显贵们病态且恶心的欲望。
黑雪小了一些,一团东西自雪幕之中显现,安德里斯的眼睛不禁睁大了些,深蓝色的布匹在风中如旗帜一般呼呼鼓张着,上面还有凛冬狼卫大骑士团的团徽,三,五,十一,二十——二十具焦黑,破损,血肉模糊的大骑士尸体被如同圆木一般被整齐的堆在了一起。
“你做的?”
钢铁天使点了点头,摸了摸身后小女孩的头,示意是她们一起做的。
“为什么?”
钢铁天使眼睛再次亮了一下:“数据库残留表明,斯托利亚人,人类,有在死后执行名为葬礼仪式的习惯;德洛斯士兵,钢铁天使,是产品,没有纪念价值,不需葬礼。”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钢铁天使,你的命令便是与斯托利亚人为敌。”
“‘与斯托利亚人为敌’不在策略树中。”
安德里斯沉默了一下,他靠着卡车站了起来,重新打量起了钢铁天使和她身后的小女孩,刚才的战斗还记忆犹新,从剑上传来的手感,他的的确确的贯穿了这只钢铁天使的炼金炉,随着炼金炉的熄灭,本该就此死去。但奇怪的是,这只钢铁天使居然活了过来,而重生后的她,脱离了调查者施加给她的洗脑效果,不像是那些待机状态的失能钢铁天使,她居然能凭借自己的意愿进行行动。
“那她呢?”
钢铁天使的眼睛不再明亮,而是闪烁了一下,这说明她没有在思考这个问题,而是在从自己的数据库中查询,只是查询的过程并不稳定,或许和她刚才提到的“不该存在的条目”有关,而这些东西,往往是她们被改造成如今模样之前的记忆。
“他是,我的……弟弟,我们的家,不在这里,保护他,是我目前的,任务。”
安德里斯询问的是钢铁天使背后的小女孩,特意使用了“她”的代词,但钢铁天使的回复中,确实使用了“他”的字样,这二者在斯托利亚语中有着明显的发音区别。小女孩是从背后的卡车下来的,而且还是受肉尖塔的产品,从安德里斯的观察来看,即便是当作战场上的一次性用具,这个小女孩也绝对不是合格产品,这台搭载着小女孩的卡车上也满是爆炸与铳械子弹擦过的痕迹,很有可能她是从受肉尖塔逃出来的。
身为大骑士的安德里斯一直遵循着大骑士的七道信条: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信仰,诚实。
他重重的捶了一下卡车,卡车的外壳被他打出一个凹陷,在过去的几秒钟里,他思考了一切与这二人为敌的理由,但每个都被否决了。这位钢铁天使手上的确沾满了斯托利亚人的鲜血,但那是德洛斯这个怪物以非人的方式奴役她做出的事情,并非她之所愿;而这个从受肉尖塔里逃出的小女孩在他看来也只是个同样出生在悲哀国度的无辜孩子。作为常年驻守北方边境的凛冬狼卫,他清楚的知道德洛斯人对自己人的态度,也对其所不齿。
不论怎么说,他得出的结论是: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两个被用于战争的工具,而是两个活生生的人,怜悯的信条告诉他——他下不去手。
“……你有名字吗?”安德里斯咬着牙,忍着痛问道,他有一处冻伤的伤口裂开了。
“名字……?”
“你该有名字的,作为一个人类,如果你要逃往斯托利亚,名字会很有用。”
“钢铁天使是工具,工具没有名字……不,克里姆森。”
朵弥汀脸上的表情凝住了,她的眼睛再一次忽明忽灭,那些成为钢铁天使之前的记忆入侵了她已经被摧残到支离破碎的人格和心智,她一瞬间想起了一座终日被煤灰覆盖的环形城市,屹立在冰冻大海的中心,她想起了在那座城市最边缘的第八环道,那里有一座被称为“日升之屋”的克里姆森孤儿院,专门收容像自己,像她的弟弟那样的违背德洛斯意愿的自然诞生者。
主天使序列11号不知道克里姆森孤儿院在哪里,但被孤儿院赋予了克里姆森-11这个姑且能被称为名字的编号的她知道,她的弟弟也有这么一个克里姆森-12的编号,只是他的弟弟和愚钝到无法为德洛斯做出贡献的她不一样,实在是过于天资聪颖,因此从嬷嬷那里得到了一个真正的名字。
……
“那和我们在下水道里搜来的破烂可不一样,那可是炼金术师才见过的东西,”女孩的声音传来,“不过我听说,那东西我们可见不到,被炼金术师活性化的金属在附上你的骨头之后,就会开始自然生长,然后会把你的骨头全部替换,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吓人。”
“听起来很痛。”因为营养不良本来的黑色长发有些发灰的男孩道。
“没关系,”女孩笑着捏了捏一下男孩因为被一根生锈的钉子扎到,肿的像个地窖里过了一冬的胡萝卜的手指,“如果你痛的时候,就叫姐姐,不论你以后去哪里,姐姐都会去保护你的。”
“你保证?”男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我保证,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
“克里姆森听起来不像个名字,倒像个哪个家族的姓氏。”
安德里斯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向印象中座狼倒下的地方,那是他最珍贵的朋友。就在这时,他想起了这位钢铁天使肩胛骨上的铭文,将主天使的德洛斯语稍微删该一些,就可以得到一个很适合她的名字。
“叫你……朵弥汀(dormitin)吧,朵弥汀·克里姆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