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日常年暖尚遥。
隆冬,天气骤冷。一场罕见的大雪降临在景明道碧落京,从清晨一直下到傍晚,为这座匍匐于大岳宗山脚下的巍峨古城披上一身皑皑冬妆。
梁河之南,常水之北,与皇城隔河相望的狭长地段是达官显贵的聚集之地。各色富丽堂皇的庄园府邸沿水而建、接连成片,每座府邸的占地都不下百亩,其中又以五座风格独特的高墙深院最为奢华气派,犹如五色宝石点缀在这条珠光宝气的“玉带”上,那是明一五姓皇族在京城的祖宅府邸。
大雪纷飞不停,碧落京内一些地方积雪已厚达一尺,寻常人家只能躲在家里,大街小巷早已看不到行人踪影。但在北末王府——朔风园,庭院水榭内却不见半点积雪,即便身在院中小凉亭也感觉温暖如春。
一名披着裘服、身材魁梧的老人把鱼钩随意地甩进面前的池塘,激起一圈涟漪。
“老刘啊。钓了这么久,怎么没见鱼上钩呢?”裘服老人说道,嗓音很是粗犷。
水榭内一位身着青灰色鹤氅的儒雅文士正手持一卷书册,捻一枚棋子,对着书上残局打谱,闻言笑道:“老王爷,连饵都不放,鱼怎会咬钩?”
“成了精的鱼,即便挂上顶好的饵,人家就正眼儿瞧了?”老人把鱼竿扔在一边,任由水面上浮漂随波逐流。
“自然不会,”文士落子不停,棋盘上黑白二色格局乍明,“鱼精嘛,餐霞饮露。在池塘里呆久了,定然觉得这汪水潭太小太浑,怕不是个清灵修行地。”
“那就这样放任其遁入江湖?”裘服老人又问。
“自然不行,”文士答道:“鱼精大补啊。且如若不能为己所用,总有一日会走江化龙,沿途洪水涛涛,稍有不慎动摇了国土山根可不美了。”
“可有什么法子?”
文士最终落下一子,满意地点点头,答道:“竭泽而渔罢了。如今水已抽干。老王爷,该收网了。”
“呵,这水干没干透,还两说。”言罢,老人站起身,一支套着鹿皮靴子的脚狠狠跺在水榭青筋石台面上,整个水榭连同亭子都颤了一颤。
蓬——
池塘里忽的炸起一根冲天水柱,再定睛观瞧,裘服老人手里正掐着条长达三尺的花斑金鲤,五指如钩,深深嵌在鱼肉里。
水榭外,北末衡跟在仆从身后,拾阶而上。那老人这才把手里还在拼命挣扎的鲤鱼扔回池塘,只是这暂时捡回一条命的鱼儿很难活的长久了。
老人转身接过仆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就见北末衡进了凉亭。
“老祖宗。”
北末衡冲着裘服老人躬身行礼。即便如今他已经得到了『冕服』、『御座』的承认,得以入主烛龙殿,但面对眼前这位老人,北末衡还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被称作老祖宗的裘服老人点点头,算是回应。北末衡这才转向那位文士,颔首示意,礼貌地称呼一声刘先生。
文士起身,整理衣襟,垂首行礼:“见过世子……不,应该称呼陛下了。”
“刘先生这么多年在北末家,劳苦功高。”北末衡说道。
“分内之事,怎敢居功。”刘姓文士的头又埋低了些许,说道:“既然王爷与陛下还有事谈,在下便不叨扰了,先行告退。”
文士带着众仆从离开了水榭。片刻后,凉亭便只剩下北末衡与裘服老者两人。
老人走进凉亭,率先坐在石桌旁文士坐过的椅子上,“坐吧。”
闻言,北末衡上前两步,坐在老人对面。桌上,刘先生的棋盘并没收走,北末衡扫了一眼,却发现先手棋子在棋盘上虽然领地占优,却不知为何疲态尽显,而后手棋子锋芒毕露,只需要再下几子,就要把先手棋子提掉大半。北末衡心中略微盘算,这副残局,十手之内胜负分晓。就是不知刘先生行的是先手还是后手。
“明日太庙开门,新皇祭祖大典,这是你登基后最重要的一件事,自己上点儿心。”裘服老人率先开口,手里不知何时盘起两颗玉球。
“是,大宗正已经遣人告知我,让我明日一早上山。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老祖宗尽管吩咐便是。”
“没什么可吩咐的,不过是个抱残守缺的习俗罢了,从太庙出来,你还是你就行了。”
“你还是你?什么意思?”北末衡心中满是疑惑,但看老人意兴阑珊的态度,只得把疑问压在心底,他有预感,即便自己问了,老祖宗也必不会答。
沉默片刻,就在北末衡想说点别的什么的时候,老人自己岔开了话题,语气略带调侃的说道:“听说你给那个李燊冬安排在了碧湖园?”
北末衡面上不显,但心中不由惊骇。台面上,那处离自己私宅不远不近的庄园是通过多个中间人转手买下来的,中间一应手续有据可查。为了在景明道掩饰李燊冬的行踪,北末衡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可如今被老人一语挑明,北末衡便不得不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如今他的一言一行皆影响深远,容不得北末衡粗心大意。
北末衡深吸一口气,说道:“玄孙走到如今的地步,李燊冬大师功不可没。况且,这也是对待贤才应有的礼数。安排好一些的住所本就是尽地主之谊。”
“呵,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一些小动作能瞒得住谁?家族不会在这些小事情上说三道四,你紧张个什么。”老人说道:“但劝你莫要生出一些旁的心思。只要坐在那御座上,修行路就与你彻底无缘,此生阳寿便是个定数。多余私情今后更是奢侈的累赘,你背负的已经不仅仅是家族延续的责任,还有一身『冕服』的重量。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既然脱颖而出,那便受着…”
北末衡默然颔首,回了一字:“是。”
“李燊冬,这名字倒是一成不变。她恐怕是如今世上这百年间最后一位界明道传人,如此年轻便克绍箕裘,当得起奇才二字。”老人手里玉球旋转不停,“你和这位……大师聊过了?”
虽然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但北末衡明白老人言语外的意思,说道:“提过,但明日祭祀大典之后,李燊冬大师择日会自行离开碧落京,此后的行程她没有与我提及。”
“自己请来的助力都留不住……既然如此,你还想着遵守此前的承诺?推行界明道,当年太祖都做不成的事。如其他四家可不会坐视不理。”老人说。
“李大师与我有救命之恩,怎敢辜负了信任,我会竭力而为促成此事。再者有这份情谊在,或许我可以尝试与她再谈,看能否找到个折中法子。若实在不行……” 他的声音低沉,“再作他论。”
“诚实守信,有情有义,知恩图报……是好事,仁君之相。不过……罢了,往后你就知道……”老人语气和缓,听不出喜怒,声量也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但石桌下,手中玉球已经被悄无声息攥成齑粉。
“回吧,难得回来一次,吃个饭再走,以后怕是没这机会了。”老人摆摆手,下了逐客令。
“玄孙告退。”
目送着北末衡远去的背影,老人眼睛微微眯起,“刀握在自己手里是武器,流落在别处就是凶器。最后还要老夫帮你做个决断。呵,仙人啊,仙人……”
……
天色渐暗,花厅里有仆人点起灯盏,香烛焚烧发出清幽的檀香气息。等得有些不耐的李燊冬放下手中已经饮尽的茶杯,抬手制止了想要继续添茶的侍女。看了一眼屋外天色,随即起身。
花厅门口,内院管事见状迎了进来,“大人您不再等等了?小的已经派人去祖宅通禀陛下,想来这会儿消息已经传到了。”
“罢了,既然北末衡去了祖宅,那一时半刻也回不来。本就只是跟他说几句明日新皇祭祖的事。”李燊冬从侍女手中接过斗篷披上,“不过想来皇家密档一定比我知道的详细不少,有长辈告诉他总比我这个外人说来的可信。”
管事想要再作挽留,但见李燊冬去意已决,只好将人恭敬的送到府门前。
“对了,隗管事。和北末衡说一声,这段时间有好多人来碧湖园找我,都被我拒了,我打算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自己居住。”
“大人放心,话一定带到,如果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吩咐。招待不周,还望大人见谅。”管事拱手一礼。
“你也辛苦,回吧,不用送了。”
……
街道无人,积雪很厚,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雪貌似下得稠密了一些,把天地笼罩成朦朦胧胧一片,北风依旧呼啸着毫不留情的打透行人衣衫,李燊冬拢了拢斗篷风帽。
雪落窸窣,心里似有所感,李燊冬脚步一顿。一抹细碎声响从喧嚣的风雪杂音中剥离,清晰的传入李燊冬的耳朵。
是弓矢破空的嘶鸣!
嗖嗖嗖——
十支婴儿手臂粗的箭矢带着暗淡灵光穿透风雪迷障,直奔李燊冬周身要害而来,在李燊冬感知到危险来临之时,这些箭矢已经近在咫尺。
李燊冬脚步轻移,侧身闪过袭向后心和腰肋的两支。左手如游蛇般探出,手背轻巧磕在面前两支箭矢一侧,箭矢偏转又与另外两支凌空相撞,双双颓然落地。一偏头,箭头只差毫厘擦过李燊冬鬓边发丝。她抓住斗篷一角,用力掀起,布料翻卷间,最后三支箭矢也被打落在地。短短一息而已,十支箭矢皆未能近得李燊冬周身一尺之内。
衣袂飘飞,掀起的气浪卷着大量雪花飞向空中,视野一时间变得开阔了些许。七名戴着金属面具的蒙面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街道两侧,堵住李燊冬的前路与退路,身上青色的灵光逐渐消散。稍远处,李燊冬又感知到十几道沉稳凝练的气息逐渐靠近,方向正好与刚刚袭来的箭矢相同。而自己,恰恰被包围在正中。
“何人?在京城公然行凶,是不把宣门卫放在眼里吗?”李燊冬扯掉支离破碎的斗篷,穿着一身素白衣裙站在风雪中,从容不迫地质问道。
蒙面人们沉默不语,只是各自取出兵器严阵以待。只见为首一人打了个手势,前后四个蒙面人同时掷出手中灵符。又有两名一背持银枪、一提刀在手,身形如惊鸿般向李燊冬掠来。
“既然不说,那便制服了你们。”李燊冬皱眉,伸手习惯性地探到腰间,但触碰到『大有四时』的刀柄前,她收回了手。只是推掌在前,摆出一副古朴拳架。这些蒙面人的目的,李燊冬不甚在意,不过想来无冤无仇便点到为止吧。
只是这瞬息功夫,落在李燊冬四方近前地面的灵符自焚殆尽,留下四道拓印在雪地上泛起金光的符文,符文链接,顷刻间绘成一座小巧阵图。金色锁链从符文中激射而出,攀附上她的四肢,李燊冬感觉身上瞬间坠了千斤重物。面前,背枪蒙面人腾空转身,借着旋转力道,枪头从身侧击出,使出一记跃步扎枪,刺向李燊冬心口。背后,持刀蒙面人则俯身前冲,一记阴手剜足直取李燊冬脚腕。
“嗯。”
李燊冬收掌攥拳,右手上金色锁链闪烁两下便怦然而碎,翻手一拳砸在枪杆下侧将枪尖挑飞,巨大的力量让蒙面人瞬间脱手。一抬脚,刀锋从鞋底略过。两个动作一气呵成,地上的困阵只坚持了一瞬便尽数化为无数光粒爆发四散。
见一击不中,刀客立即换作正手持刀,自下而上又是一记迅雷般的撩斩。但比他更快的是李燊冬。刚刚收起的腿猛的踢出,正中长刀刀镡。只听喀嚓一声,刀客手臂骨头断折,长刀脱手,刀柄狠狠撞入他胸口,顿时血花四溅,身体倒飞出数丈之远。
另一边,蒙面人舞了个背枪花卸掉残余力道,柔韧枪杆带着惯性被抡成满月,朝李燊冬右侧太阳穴轰然砸下,如同猛虎扫尾。可这一下最终砸在李燊冬早早等候在此的左手掌心。枪杆被稳稳握住,蒙面人几次发力都未能撼动分毫。李燊冬手腕一抖,一股巨力从手上传来,随后枪身猛得崩在蒙面人身上,那蒙面人一口血雾喷出,整个被镶入街边石墙中。
“唔咳咳……血里居然藏毒……”
李燊冬挥了挥衣袖,把周遭血气打散。刚想要说些什么,可才一张口便捂住口鼻剧烈咳嗽起来,一阵剧痛从丹田发起,顺着经脉传遍四肢百骸。摊开手,手心满是乌黑血沫。她白皙的皮肤一下,同样有被染成乌黑的血管若隐若现。李燊冬攥紧沾着血渍的手,连点心口周围多个窍穴,将蚀骨剧痛压制下去。她侧头吐出一口淤血,目光扫视着眼前已经集合在一处的十几个蒙面人。
针对自己的刺杀这些年间时有发生,但在李燊冬眼里那些攻击皆如同儿戏,每每认真应对,敌人便会各自奔命。而此刻,有人如此处心积虑,挑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在碧落京城内针对自己,甚至不惜自身性命,李燊冬有些不解。不过转念她就不再纠结。血里有毒,那不见血就好了,击退他们便是。
李燊冬主动迎着敌人一步一步坚定前行,顺手从街边花坛里折下一根手臂长的枯枝。体内爆发的剧毒让李燊冬全身气血如深冬寒潭般冰冷死寂,原本敏锐的灵觉也变得迟钝模糊。但她不是淬体武者,也不是求道修士。李燊冬,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界明匠人。从古至今,没人知道界明匠人的力量来源为何,但见到李燊冬随着前行脚步周身喷薄而出的摄人气势,又有谁能忽视眼前这位名副其实的『仙人』。
“杀。”
为首的蒙面人下达了正面冲杀的指令。毒杀的计策未能奏效,蒙面人们便选择用肉身拖住李燊冬的前进脚步,不惜一切代价。
即便是碧落京,小巷子也不乏逼仄狭窄的,雪花不知何时稀疏了很多,月亮勉强从乌云的缝隙中挤出一抹光,映照着巷弄里成片的刀光剑影。蒙面人手中长刀与李燊冬手中枯枝相碰,竟是径直崩断。虽然如今李燊冬气血空虚,力量比之从前大打折扣,但精妙绝伦的技艺依旧让她不可阻挡。李燊冬手持枯枝使出一记质朴的扫剑式,斩断蒙面人长刀后再无阻滞劈在其颈侧。
从街道到小巷子,蒙面人们且战且退,但没有一人是李燊冬一合之敌。即便再多人同时攻击,也没能伤及李燊冬片羽,而李燊冬每一记看似朴拙随意的挥动,必使一人昏迷不醒或动弹不得。随着眼前的蒙面人倒地,李燊冬面前就只剩为首那名蒙面人孤零零守在巷子口。
那蒙面人不知是什么表情,只是拿刀指着李燊冬,刀尖略微颤抖。李燊冬扫了他一眼,手中枯枝将他手中宝刀磕偏一些。
“这刀看着还行,就是火候差了些。”说罢,也不管宝刀断成三截的蒙面人,李燊冬扔掉手中几近断裂的枯枝,就要从其身旁走过,走出巷口。但在巷口,等着李燊冬的是一颗从天而降的巨大炽白火球。火球轰然砸下,李燊冬脚下积雪被瞬间蒸发殆尽,地上青砖也被炙烤得通红开裂。
一条自下而上的刀芒一闪而逝,将还未落地的火球从中一分为二。火球在半空中爆炸,火花飞散中,李燊冬一手拎着那蒙面人的衣领把他拽到身后,一手提着把烧得通红的断刀跨出巷子,右臂衣袖被烧烂得七七八八,露出白皙皮肤。
“嘟…”
就在李燊冬一只脚刚刚踏在小巷外的地面,虚空中响起水滴滴落的声音,一圈涟漪自李燊冬脚底扩散开来。有清风起,吹皱了铺路青砖,吹皱了青瓦朱墙,吹皱了乌云密布的夜空和一弯躲在云层后暗淡的晖月,天地倒转,稀疏的雪花停止下落,反而徐徐自地面浮起飘向半空,头顶乌云中青黄二色弧光翻腾,雷电正无声的酝酿。周遭的生气消失不见,一座曾用来镇压土龙的大阵『井中月』将方圆十里笼罩在内。
李燊冬目不斜视,打量着一同进入这座困龙阵中的敌人。
“京城的老爷们可爱面子,动静大了不好交代,您这位『仙人』多担待,最好能无声无息的消失。”说话的是个穿着泛黄法袍的老者,周身火气萦绕,将空气烤的扭曲,“流金宫修士,石铄。想领教您这位陆地神仙的手段。”
李燊冬目光又转移向其他几人,站在前头一个虬髯壮汉感受到目光,简单一抱拳,说道:“褚珲。”
在其身后还有两人,一红一黑皆身披轻甲,一身好似荒古巨兽的气息凝如实质,即便李燊冬如今迟钝的灵觉依旧能真切感受到。
“修士,武者。没有看错的话,还有九龙行军。你们也是想来取我性命的。”
李燊冬向身后一招手,几柄蒙面人使用的长刀凭空飞起,纷纷落在她面前。
“多说无益。狴犴军副将,丁齐。请赐教。”
话音未落,就见红甲那人越过褚珲,全身皮肤由黄缓缓转为赤红,眼眸也由黑褐逐渐蜕作鎏金,口鼻中溢出稠白雾气。随着他向前的脚步,整条积雪厚达半尺的大街,就像被滚烫的开水一冲而过,雾气升腾。等到丁齐放缓呼吸站定,街道如铺设在一盆地龙之上,干燥异常,最终只有李燊冬脚边四周依旧留有几分积雪。
“呼!”
风声在李燊冬耳边响起,刚刚还站在数丈之外的丁齐一瞬间出现在李燊冬身侧,燥热的拳风已经吹到她的鬓角。李燊冬后仰翻身躲过直奔太阳穴的凌厉摆拳,同时脚尖将插在地上的一把长刀挑飞,身形站定,下落长刀在手,手腕一翻刀背劈在丁齐颈侧,把他打了个趔趄。丁齐借势一个高扫腿,逼退李燊冬的同时稳住了身形,一双怒目死盯着李燊冬。
“你是在戏耍我?”
丁齐怒吼,又欺身上来,一记力道更重的冲拳如攻城重锤。距离太近,攻势又快,李燊冬立即横刀在胸,那品质精良的长刀承下重拳,终是不堪重负断成两段。李燊冬趁势后退,身后却传来闷雷般的脚步声,她随即转身,手中断刀随身挥出一道优美半弧。
手上传来刀劈砧板的顿感,李燊冬眉头一皱,褚珲高大的身躯就像堵山杵在面前,刀刃卡在他身侧抬起的右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却不见一滴鲜血。
“褚山宗的……”
“承让。”
说话间,丁齐身形如鬼魅般来到李燊冬身后,重拳裹挟着灼热拳罡猛砸向李燊冬后颈。刀刃被牢牢粘在褚珲身上,李燊冬只得松手,侧身出掌仓促迎向近在咫尺的拳锋。但褚珲突然左掌做刀带着刀罡砍向李燊冬小腹。
“蓬——”
拳掌相撞,激起四散气浪,丁齐震的连退数步,李燊冬却也被褚珲一记掌刀打飞出去,半空中她只能勉强调整姿势,顺势将一把先前插在地上的长刀抓在手里。刀锋在青石路面上犁出一条细长的沟壑,李燊冬勉强停住身体,还未站稳,一支精铁铸成的法器箭矢裹着电光突兀的从背后袭来,竟一下刺入李燊冬腰侧,力道颇大,带着她身体一歪。李燊冬奋力挥出一一抹刀光打落另外几支箭矢,就见到远处几个蒙面人明明身受重伤却还是颤颤巍巍拾起长弓,为首那个俨然是刚刚被李燊冬救了一命,却更是再次弯弓搭箭。
轰隆隆——
那名一直未曾言语的黑甲人一手掐诀,一手托天,双眼中迸发出金色电光。乌云压顶,响起声声闷雷,插在李燊冬腰侧的箭矢上闪出一束电弧射入空中乌云,头顶便有数道粗如庭柱的雷瀑倾泻而下,顷刻便将李燊冬身处方圆数丈化作生炼万物的雷池禁地。这还没完,修士石铄口中念决,法袍大袖中飞出无数青辞符箓,竟在他身前汇聚成一只纸扎大鸟。
“离字!起!”
老修士大袖一挥,纸鸟腾空而起,符箓被相继引燃,那纸鸟便化作一头活灵活现燃烧着的赤色巨鹏。火鸟从高空向着雷池俯冲而下,张开百丈翼展把李燊冬连同雷池一齐包裹在内,落地霎那间一条火焰龙卷拔地而起。天雷地火将李燊冬身影彻底拘押其中。
突然,熔融变形的长刀突兀的刺破火焰与雷霆的帷幕从中飞出。刀刃快若闪电,直奔那正在掐诀的黄袍修士。
只听“哎呀”一声,修士石铄被长刀贯穿肩胛,身体倒飞如破布一般被钉在街边墙头,失了术法维持的火焰龙卷也跟着摇摇欲坠。
丁齐上前两步,传承自狴犴军的焚血秘术运转到极致。他全身赤红之色愈发深厚,身形更是原地拔高到一丈有余,如一尊怒目金刚。双拳赤红,就像刚刚从锻炉中取出的铸铁。丁齐就像荒野上奔驰的凶兽,大步流星朝着地火雷池的裂缝冲去,猛得一拳挥出。这记重拳撕裂残破火墙,又砸穿了那摄人雷池,手无寸铁的李燊冬只来得及收回一只手臂阻挡这突如其来的一拳。
轰——
流火与雷光四散而开,李燊冬拖着身上火苗与青烟如炮弹一样从雷池中飞出,身体撞穿街巷围墙,又砸塌一栋房子,扬起尘土阵阵,这才摔落在废墟中。
……
“咳…咳咳…”
“当啷”,箭矢被李燊冬从肋下徒手拔了出来,血滴落在雪地上,将洁白的雪花无情染成红褐色。李燊冬低着头,头发垂落遮住了面庞,右臂骇人的扭曲着,她半跪在地,左手抓住扭曲的小臂掰正,撑着地面狠狠用力。
卡吧——
李燊冬自己接上了脱臼的手臂,但右手颤抖着没了力气,关节早已一片青黑,全身尽是些烧伤痕迹,嘴角溢出一丝黑血,也顾不得擦了。李燊冬撑着刀鞘踉跄着再次站了起来。烟尘吹散,她再次扫视眼前的敌人。
近处狴犴军丁齐攥紧拳头撑起拳架,整条被烧得焦黑的手臂随着肌肉绷紧顿时伤口开裂鲜血淋漓。褚山褚珲将差点被斩断的右臂撕扯下来,只简单用布条把断口勒紧就又逼近上来。
稍远处身穿黑色轻甲的嘲风军宣什高举双手,将一道闪电拘入掌心。流金宫修士石铄不顾肩膀伤势再次念诵咒语,他身旁萦绕的火焰从赤红化作猛烈的青色。
更远处,又有几个蒙面人从地上爬起挽弓搭箭,箭头上缠绕着青蓝色的耀眼的电光。
李燊冬仰头望天,目光仿佛穿过层层乌云与天幕落在其背后的那轮晖月上。
……
雪停了,一处普通的小院内,肩头落雪的鹤氅文士手指揉搓着墨玉棋子,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盛满水的大瓷盆。盆中被施加了掌观之术,水波荡漾间映出的倒影却是大阵『井中月』中的景象。
李燊冬透过倒影恰好与那文士四目相对,他只觉得浑身一僵,不由心神震颤,连手中棋子掉在地上都浑然不知。水盆蓬得一声炸裂开来,水花四溅,迸溅的瓷片划伤了文士有些发白的脸颊。他不是没见过李燊冬平淡如水的眼神,可刚刚的目光,平淡之下却暗藏着噬人的幽深潭,灼人的心中火。
“刘先生!”侍从忙上前。
那文士摆摆手,揉着胀痛的眼睛,说道:“错估了啊。最后竟只能行下下策。快去,去祖宅请陛下前来。要快!决不可结下死结……”
侍从领命匆匆而去,刘先生抹了一把脸,看着手指上的血迹,喃喃道:“仙人,怎得如此蛮不讲理……”
……
嗔起于无明恚。
『大有四时』在刀鞘中发出尖锐的颤鸣。她左手紧握刀柄。
“朱明血!”
狂风吹乱李燊冬额头发丝,露出眼角一条鲜红血线穿过面颊,血珠滴落在刀柄尖端,溅开一朵鲜艳的朱红梅花。
咔哒——
『大有四时』只出鞘一半便被缓缓收回。天地寂静,乌云被整齐的分成两半,月光透过正在崩塌的大阵天幕洒落在大地上,也洒落在李燊冬身上。一根干枯的柳条从她眼前晃过,李燊冬这才回神,就见眼前是一条宽敞的驿路,身旁一棵长在土丘上的老柳树在寒风里摇晃着修长茂密的枝桠。望着那条通向远方的路,李燊冬有些出神。
……
北末衡在侍卫簇拥下出了铄津门,远远就看到那站在柳树下雪地上有些单薄的身影。城外晴空一片,带着淡淡嫣红的碎片雪花却又不断飘落下来,是雪更似血,北末衡伸手去接,那碎片落在掌心便化作更加细碎的光点,没有一丝凉意,只感觉皮肤有些刺痛,北末衡把手收回了袖子。土丘不远也不高,几丈而已。他抬手让身旁的侍卫们停下。
“你们在这等着,我自己上去。”北末衡说道。
“太危险了,陛下不可。”
“退下。这是『御令』!”北末衡双眸闪过一抹金光。侍卫们一瞬间安静下来,沉默的转过身去。
几步走到李燊冬近前,北末衡轻声唤了一声:“李大师。”
李燊冬没什么动作,只是认真地说道:“左右护砂,前有明堂。大阵尽头竟是块不错的阴宅。”
“何人这般贴心?”李燊冬问道。
北末衡一时语塞。
“不知还是不说?”李燊冬再问。
“此事发生在京城是我的责任,我一定严肃查处,给李大师一个交代。请大师再信我一次。”北末衡低头躬身,向李燊冬行了他登基以来第一个大礼。
“信你,但我信不过自己了……”,李燊冬余光扫过碧落京厚重的城墙,语气淡淡,更像是对自己说:“这里不欢迎我,便不自讨没趣……”
“如今初定,明一境内祸乱未除,又有域外强敌环伺。为了保境安民,恳请大师再助朝廷一臂之力。且我还未兑现当年的承诺,大师可否再等一等。”
“你还是如往常一般擅长说些乍一听感人肺腑的话。”
说着,李燊冬转身过来目光直视北末衡的眼睛。北末衡真切看到她此时这幅模样,眼瞳微颤动。狼狈,一个与李燊冬毫不搭边的词,在北末衡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助你的从不是我,只是界明刀而已。你在意的也从不是那些远在天边的百姓,只是眼前的京城。”
“可是我已登基,此后定要一展雄心。这些事绝不会再发生。我还要尊大师为护国真人,大师只管看着这个国家在我手中复兴!”
“何时,这些事你自己做了主了?”李燊冬问。
“……”北末衡闭口不言。”
“那个最大的余孽马嵘,我本以为除了他世道就会太平一些。可结果,没了约束的歃血盟却率先举起反旗。”
“沙阳城,我自以为是留给那孩子一把界明刀。可如今他的名字竟也因弑官上了海捕文书。怀璧其罪无外乎如此。”
“大师并无过错。他人之罪孽,自是应该他人自行背负。世事无常,未来事谁能料到。”北末衡宽慰道。
“烛龙殿御座无故五年空悬,你如愿打败了乾阳家,却有无数人为此付出了代价。界明道,界明刀,不能束之高阁,就只是祸根。也许师傅当年说的没错,因果报应。”
李燊冬将腰间『大有四时』缓缓拔出,将其托在身前。
“大师,你想做什么?”北末衡退后半步,土丘下的侍卫也纷纷抽出武器,稍有不对便要把李燊冬大卸八块。
李燊冬没有理会任何人,手掌却死死攥住了『大有四时』的修长的刀身,刀锋嵌进血肉,鲜血汩汩得从指缝间滴落。
“世间因界明刀、因我生祸,今日在此,我便自折本命,绝了界明一脉。列祖在上,恕逆徒擅为。”
李燊冬手上缓缓用力,刀身弯曲。一股恐怖的威压降临在现场每个人心头,侍卫们皆呆立原地,动弹不得。
北末衡周身隐约有金线环绕,他眼中金色流光大盛,呵道:“李燊冬!停下。这是『御令』!”可话音刚落,他便吐出一口鲜血,双脚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大有四时』已经弯曲到了极限,却颤抖着发出悲戚又固执的嗡鸣。
李燊冬望着眼前陪伴自己多年的本命刀,轻声说道:“听话,我累了……”
——————
啪——
折扇一收。
“就听这一声脆响,李仙人手中宝刀竟被她自己折做两截。一时间狂风四起,将人尽数掀翻,一道剑气那是通天彻地、横扫千军。脚下土丘就别提了,直接被犁为平地,就连西铄津门的那城墙都被劈出一条数丈的豁口。”
“风过,陛下这一抬头啊,可就找不见那仙人身影。龙帝心焦,大喊道:仙人!你可是怨了我?”
“虽不见人,但风中却飘来李燊冬一句话,如是说道……”
“怎么说,怎么说!”有台下看客嘴快道。其他人也同样聚精会神。
三菘抿了口茶水,摇头晃脑,长叹一声道:“呵呵,仙人立身之处,空余那别柳随风而舞,却是未留下半点言语。”
醒木一拍,算是做结。
“好!”
“真洒脱也……”
台下看客叫好不迭,三菘先生摇这纸扇,安静的等着底下安静下来。
“先生,先生!最后那李仙人去了哪里?”
“昔去花如雪,今来雪似花。 仙人扶摇去,无处寻芳华。不知,不知……”
这一回书算是讲完,茶馆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据说这武伤龙帝陛下在位时,励精图治。彻底荡平了叛军势力,收拢人心无数,武勋卓著啊。”
“那又如何?要我说那位就是个武疯子,域外那场大战还不是这位龙帝卷进去的,这都和南边的碧眼贼、北边的煤鬼打了多少年了……”
“你们说这些作甚?再怎么打,还能打到碧落京来?就问你们说,这龙帝陛下是不是对那李仙人有了情谊,否则怎会终生不娶,孤独终老啊?”
“我哪里知道?你问问先生……”
“哎?人呢?”
看客们七嘴八舌争论着,而台上三菘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
夜已深了,三菘先生走过落花街繁忙的人流,却是走到了那铄津门旁的别柳之处。一个相貌普通的汉子自落花街的茶馆紧随其后,只是拐了个街角的功夫便化作一名背着书袋,容貌俊美的年轻书生。
书生闲庭信步,跨在那说书人面前。手上折扇打开,扇面又有题款,上书“天理昭彰”四字,角落还有一方私印,印文“百相千言”。
“三菘先生,别来无恙。”
书生摇了摇扇子,口中所言,却是雌雄莫辨的相混之音。
“哪里哪里,”闻言,三菘先生是略有一惊,眼见来者何人,却又俯身作揖了起来,“声色百相,如画千面,郎君才是许久未见。”
“刘阁老还惦记小生,小生也算是死而无憾。”
三菘先生眉头一跳,却在须臾之间恢复了那副说书人独有的戏谑荒唐之相,别柳周边微风渐起,吹起了地上的落叶,也撩拨起了二人的长袍。
“郎君想必是认错人了,鄙人自三十年前便混迹于落花街,多是悦来茶楼的街坊邻居担待,尊我一句三菘先生,承蒙一餐一饮,阁老之名,自当不敢担下。”
“好个三菘先生,就当小生老眼昏花当认错了,”书生摇了摇身子,背后的书袋里木制蒙皮的面具哗哗作响,“可惜以后听不得三菘先生说书了,却是人生一大憾事……只不过小生有一事不解,兀那李燊冬李仙人,你且真不得踪迹了不成?”
“鄙人说书说的尽兴,权当戏话,开心茶客罢了……”三菘先生走上几步,摸了摸那棵怪柳的树皮,“不过郎君要真想知道,权且这么一听,有个往南陵道远足的老友前日和我对谈几许,说那云溪村里有个怪癖孤儿经常独去后山,一次回来还抱了个长匣子,当晚便没了踪迹,奇哉怪哉。不过从些许痕迹上看,应该是自深屿去了那异色国土。”
“甚好,”书生沉吟片刻,“多谢三菘先生,小生这便不再叨扰了。”
语毕,那俊俏书生身形化作一缕青烟,蓦地消失在了当场,只余下那天上扑簌簌的枯黄柳叶随风而旋。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可怜啊,可怜,可怜那李燊冬李仙人,终究是切不掉那世间业障,断不得那烦恼丝根。因果报应……”
三菘先生大笑一声,将那长袖甩了又甩,唱着不知名的长歌潇洒的顺着驿路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