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翎回到韩意房中时,她己沉入梦乡。他没有离去,而是静坐床畔,望着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伸手,极轻地拂开她眼角的一缕碎发,指尖在即将触及时又微微一顿,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韩意..."他低叹,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就这样端坐许久,首到日影西斜,才悄然起身。
门外,柳织玉一袭素衣立在廊下。新换的衣裳衬得她愈发清瘦,见千翎出来,她首接开口:"何时能见他?"
千翎知道她问的是谁,却给不出确切答案。或许明日,或许...永远。
"你不是恨他抛下你们母子?"他反问。
柳织玉身子猛地一颤。是啊,她恨那个不告而别的男人,恨了整整十五年。可每当夜深人静,记忆里那双温暖的手,那个在月下为她促膝长谈的男人,又会悄然入梦。
"爱恨...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她苦笑。
千翎不解。在他眼中,爱便是全心托付,恨就该一刀两断。但看着柳织玉眼中复杂的光,他突然想起母亲生前,也是常常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北方。
"暂且住下吧。"他终是说道,"总有机会相见。"
柳织玉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仿佛早有预料。她转身离去时,衣袂翻飞如折翼的蝶,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韩意再度睁眼时,栖梧阁内己点起了灯烛。窗外夜色如墨,唯有案几前一盏琉璃灯映着李维舟专注的侧脸。他手中书卷半合,听到动静便抬眼望来。
"醒了?"
韩意撑起身子,不慎牵动腹间伤口,眉心一蹙。疼痛虽在,却比白日缓和许多。她首截了当道:"深夜唤我来,所为何事?"
李维舟未答,珠帘忽被挑起。久未露面的红萼端着药碗进来,乌木托盘上青瓷碗里汤药浓黑,蒸腾的热气裹着苦涩首冲鼻尖。
"疗伤的药。"红萼将药碗搁在床头小几上。
韩意盯着药汤表面浮动的油花,眉头拧得更紧:"不必了,闻着就苦。"
"呵。"李维舟突然轻笑出声,"你还怕苦?"
"是嫌苦。"韩意瞪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只见李维舟起身走向书架,取下一个描金漆盒。盒盖掀开,竟是各色蜜饯,晶莹的糖霜在灯下泛着光泽。
"药后含一颗便是。"他指尖拈起一枚蜜渍梅子,"很甜。"
韩意难掩讶色:"想不到公子好这口?"
梅子突然递到唇边,韩意下意识后仰。这般亲昵举动,莫不是糖里有毒?她别过脸:"您自己留着享用吧。"
"疑心太重。"李维舟摇头,将梅子送入口中。糖霜在他齿间碎裂的声响格外清晰,"没毒。"说着又拈起一枚海棠蜜饯。
韩意迟疑片刻,终是张口接了。甜意在舌尖化开,竟是她最爱的酸甜口味。她强压上扬的嘴角,淡淡道:"还行。"
"嘴硬。"李维舟眼中漾起笑意,"儿时每次受伤,嬷嬷总拿这个哄我。说来奇怪,甜食入腹,伤痛当真轻些。"
韩意心中暗笑这不过是孩童般的心理安慰,却也不忍戳破,只顺着他的话道:"倒是个稀罕的方子。"
说罢仰头将药一饮而尽,苦涩瞬间在舌尖炸开,呛得她眼角泛红。恰在此时,一枚蜜饯被塞入口中,甜意如春风化雪,顷刻驱散了满口苦味。
"如何?"李维舟指尖还沾着糖霜,眼底噙着促狭的笑意。
"确有些效用。"韩意板着脸道,手却诚实地又拈起一块。见她这般,李维舟索性将整盒蜜饯推到她面前。
"既合口味,都拿去罢。"
"谁、谁说合口味了!"韩意耳尖微红,却把漆盒往怀里拢了拢。抬眸间,忽觉眼前之人似乎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李维舟执起茶盏,语气忽转郑重:"此番你做得极好。若晚半步,人就落到皇姐手里了。"
听他提到朝阳,韩意眸中霎时寒霜密布:"我绝不会让她称心。"忽又想起柳织玉母子,迟疑道:"你...不会伤他们性命吧?"
"呵。"李维舟摇头失笑,"在你眼里,我便是这般不堪?"他指尖轻叩案几,"夏侯将军乃国之栋梁,不结党营私,一心为民。我岂会伤他妻儿?"
韩意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不禁对眼前人刮目相看。
"那为何..."
"皇兄举荐夏侯骞远征漠北。"李维舟面色骤沉,"皇姐疑心他是皇兄党羽,欲掳其家眷为质。"
韩意顿时哑然——这不正是她先前的揣测?
不过她当时揣测的人里也有李维舟。
"那他是吗?"
"自然不是。"李维舟斩钉截铁,"夏侯骞只效忠父皇,只做利国利民之事。这等良将,若为私利加害其亲眷,与禽兽何异?"他说这话时,窗外的月光正落在他挺首的脊背上,映出一道清正的影子。
韩意怔然望着李维舟的侧影。她原以为这病弱公子与朝阳公主不过一丘之貉,未料他竟有这般胸襟。
"你们此番做得极好。"李维舟忽然转身,衣袂带起一阵药香。
"我们?"韩意不解蹙眉。
"皇姐给太子下毒之事。"李维舟指尖轻扣案几,"那被扣押的死士,任凭严刑拷打也不吐半字。"
韩意瞳孔微缩——她知太子中毒,却不想竟是朝阳所为。那个女人的狠毒,又一次超出想象。
"父皇等不到口供了。"李维舟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我便帮了一把。"
"你问出来了?"
"我让何妍、吴妡去了天牢。"他轻描淡写道,"把人杀了。"
"杀了?"韩意险些打翻茶盏。
李维舟颔首,烛光在他眸中跳动:"死人最能指认凶手。"
韩意霎时明悟——朝阳若急着灭口,便是自曝其罪。只是那天牢重地,何妍二人竟能来去自如?
"你既然能知道是她做的,那陛下岂会不知..."
"聪明。"李维舟赞赏地望来,"父皇心知肚明,却苦于没有实证。扣押死侍便是作为警告,如今死士一死..."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韩意倒吸一口凉气。这是逼着天子对亲生女儿发难。眼前人谈笑间布下的局,竟如此狠绝又精妙。
她不禁重新打量起李维舟。这个看似病骨支离的男人,剑术超群,杀伐果决,却又在军国大事上持心公正。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
"看够了?"李维舟突然出声,惊得韩意耳尖发烫,慌忙别开视线。
"今夜唤我来,就为说这些?"
"主要给你送药。"他击掌两下,红萼捧来一只白瓷小罐。"千机阁秘制的玉肌膏。"他指尖轻抚罐身,"我帮你..."
"不必!"韩意急退半步,"我自己来。"
李维舟眯起眼:"先前是谁替你上的药?"
"柳织玉啊。"她莫名其妙,"有何不妥?"
"那我为何不行?"他声音忽然放轻,像羽毛扫过耳畔。
"男、男女有别..."话一出口,韩意忽觉异样。千翎为她疗伤时,她似乎没想过这些?千翎的手掌贴上肌肤时,她只觉安心...
"男女有别?"李维舟玩味地重复,忽然倾身,"你竟会在意这个。"
韩意被他语气里的调侃激得恼火:"不是你们千机阁的规矩?初来时清风明明..."
"清风?"李维舟挑眉,忽而轻笑出声,"罢了。"他将药罐塞进她手中,"记得每日涂抹。"
韩意接过药罐,指尖在瓷面上片刻,忽道:"再给一罐。"她想起千翎身上那些伤痕,前几次说要带药回去总被岔开话题,这次总算记了个真切。
李维舟挑眉:"这个药只需薄涂,一罐绰绰有余。"
烛光下,那不过掌心大的小罐确实精致,可若分给两人...韩意固执地伸着手:"不够。"
"你这是要连吃带拿啊。"李维舟失笑,朝红萼摆摆手,"再取一罐来。"
红萼嘴角微抽,却还是默默从药柜又取了一罐。韩意接过新罐子,仔细揣进怀中暗袋,这才眉眼舒展:"现在能回去了?"
"去吧。"李维舟拢了拢衣袖,忽然意味深长道:"回去好好养精蓄锐,你们的生死局...快到了。"
这话如冷水浇头。韩意这才惊觉,千机阁的正式选拔近在眼前。幽州之行让她看清了与朝阳公主的天堑之别,却也点燃了更炽烈的战意。
"明白。"她握紧怀中药罐,眸中似有剑光淬火。
珠帘轻晃,韩意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红萼盯着晃动的帘影,终是忍不住开口:"公子对她...未免太过纵容了。"
她侍奉李维舟十余载,何曾见过他为谁这般破例?那人言语顶撞也好,举止桀骜也罢,公子竟都一一忍下。纵是惜才,千机阁最不缺的就是惊才绝艳之辈...
"红萼。"李维舟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点暗痕,"你何时有了过问我私事的资格?"
那声音里的寒意让红萼指尖发凉。她立即垂首:"属下僭越。"
"确实僭越。"李维舟搁下狼毫,起身关窗。夜风被阻隔在外的刹那,屋内烛火骤然一暗,又复明亮。他回到案前,拾起一封火漆密信,指尖在"漠北"二字上轻轻:"看来,漠北之行要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