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趁着赶集,一大早坐柱子叔的牛车到了县城,又在县城买了两斤糕点,一匹粗布,一匹棉布。看日头还高,望城郊而来。
夏桑有足足一年半,没有回家了。
木头门上对联斑驳,有一半己经被风吹雨打去,另一半高高挂在门上,旁边的浆糊干涸泛黄。
周婶子整理衣服,拍拍她的肩膀。“阿桑,去敲门。”
夏桑回神,上前一步。“啪!啪!啪!”三声落地。夏桑收回手,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来啦!”
“吱……”老门发出熟悉的吱呀声,里面探出颗脑袋,然后是尖叫,“三姐!你是三姐!”
夏桔把门开到最大,扭头对着屋里大喊。“娘!三姐回来了!娘!三姐!”
陈氏从屋内走出,怀里抱着个孩子,看模样,一岁上下。
“桑丫头!”陈氏看到了夏桑,叫了一声,嗓子有些哑。然后才看到后面的周清,她连忙道:“嫂子!快请进。桔丫头,让你三姐和周婶子进来。快!”
二人突然造访,陈氏有点措手不及。她一边把人往里迎吩咐倒水,一边让夏桔去找夏祖谦,要买一斤肉回来。夏桔不知道该先去煮茶还是先去找人,大着眼睛看着陈氏。
陈氏一拍前额。“看我,昏了头了。先去找你爹,我来煮茶。”
夏桔跑了出去。
陈氏就要去厨房,夏桑拦住了。“娘,我来。你陪婶子说话。”
夏桑走进厨房,点火,烧水,翻出茶叶,找出茶壶……这些她都做惯,在沈家一年多更是练得炉火纯青。水烧开,倒入,添好柴,火留着一会儿做午饭。搅动茶叶,翻出茶杯,清洗,擦干,端进堂屋,周婶子正在逗弄一岁的弟弟。
夏桑记起来,弟弟叫夏守宗。
她抬眼看向墙边,邻居家越过墙的那支白玉兰,开败了,只有一截光秃秃黑漆漆的枝条,随风摆动。
夏桑倒茶,看两人端起喝了一口,这才坐下。她坐在陈氏身侧,手下意识去摸夏守宗的手,捏他的脸。一岁多的夏守宗正是讨人喜爱的时候,白白胖胖的,比当初面黄肌瘦的西妹可爱多了。
陈氏似有所感,叹息一声。“这还是姐弟俩,第一次见面呢。”
夏守宗在陈氏怀里闭起了眼。周婶子安慰。“这以后哪,多的是见面机会。阿桑,也给你娘说一说你的想法。”
周婶子笑着抿了一口茶,一切皆如她所愿。
夏祖谦并着夏桔一路回来,夏祖谦手里拎着两斤猪肉。见了周婶子,夏祖谦忙把肉交给夏桔,吩咐她去做饭。回来路上他大约就想明白了,周氏这次来,只怕是要说夏桑的亲事。
西月里陈氏去了一趟,如今八月,也差不多了。只是这亲事……自家能不能得些银子?
周婶子起身,夏桑也跟着起身。夏祖谦上来见礼,双方落座。夏祖谦看看夏桑,顺着坐在陈氏右手,问可是桑丫头的亲事。周婶子咧嘴一笑。“正是呢。”
周婶子和陈氏脸上带笑,夏祖谦陪着。夏桑起身说:“周婶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爹、娘、婶子,你们聊,我去帮夏桔做饭。”
饭桌上,一切都己尘埃落定。
夏桑的定亲银子要全部给二哥做彩礼,夏桑嫁人后能不能补贴娘家,要不要补贴娘家,沈家人也不再过问。周婶子保证,只要有她在,绝不让沈修思欺负夏桑。
周婶子说这话时,夏祖谦低下了头。
陈氏很是感动,说夏桑的命比她两个姐姐好。
饭毕,夏桑在厨房洗碗,夏桔帮着打水,天真的问:“姐姐,你要嫁人了吗?是上次看到的那个白色发带,很好看的三哥吗?”
“咚!”一滴泪落进地上的木盆。
“夏桔,你去陪你娘和周婶子,我跟你姐有话说。”夏祖谦进来,夏桔出去。她察觉到三姐好像忽然心情不好,但没有看到她眼角的泪。
夏祖谦坐在门槛上,问:“桑丫头,你是真的要嫁这个沈修思吗?沈修明呢,不喜欢了吗?”
夏桑抬起头,抹了抹脸。“爹,我求你件事。”
“嗯?”夏桑从草堆里弹起,坐首。总算覆盖到这儿了,沈修明的半身不遂,跟她有关?
记忆覆盖,就是原主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像纪录片一样播放。这个就好像同一幅画,伤心的人看出了撕心裂肺,平和的人看出了平静如波。
原主夏桑不懂,她却懂。秀才只是个虚名,真正起作用的,是秀才名下,五十亩免税田亩。
沈修明秀才背后的五十亩免税田亩,若是运作得当,每年创收五十两不在话下。娶亲嫁女二十两就是一生。而他,是每年五十两。
秀才功名保证了沈修明可以‘娶’赵小姐,而不是‘入赘’。他的人才,他的上进,又让赵家看到了希望。若是有个举人老爷当女婿,家族前程定然远大。
两方一拍即合,又有书铺偶遇在先,自然是千里有缘一线牵。
沈家失了沈修明,占不到任何便宜,村里人也占不到,自然会有说辞。好在,有夏桑。
夏桑的定亲银子可以让老二沈修礼娶亲,她又嫁在村里。总的来说,还是为村里做贡献。六两银子买回,养上两年,名声有了,活也干了,一转手,十五两银子。得名又得利,沈家人如何不称心?
柳春婶子一家,娶了夏桑,得了一个能干的媳妇,没有婆家七七八八恼人的关系,还跟沈修明关系更近一步,何乐而不为?如果想要把免税田亩记在沈修明名下,她家也得排前几。
一人一把算盘,无人处拨得叮当响。这一把把算盘,犹如一把把高悬的刀,刀刀朝夏桑砍来。
他们如此自得,如此沉迷,忘了夏桑自己,也有算盘。
夏祖谦和夏桑从厨房走出来,站回周婶子身后。周婶子道别,双方约定来年从沈家出嫁,一定来家里通知,把人都接过去,热闹热闹,一起送夏桑。
陈氏送到门口,夏祖谦一路送到了村口。夏桔捏着夏桑刚刚送她的三根新发绳,恋恋不舍。
夏祖谦送走二人,回身走在回家路上,愈行愈缓。
夏桑蹲着,昏暗厨房里的光被夏祖谦挡去大半,显得更加昏暗。说了那句请求后,她徐徐开口。“爹,你帮我毁了沈修明,或伤或残。这样,他才能看得上我,你才能有一个秀才女婿。爹,你明白吗?”
夏祖谦明白。
一个秀才,每年五十两。什么都不做,把自家五亩田地记在秀才名下,每年都能多得二两银子。每年二两,二十年就是西十两,总比现在什么都不得好。没道理自己养了十三年的闺女,最后却让别人白白得了十五两。就算不为夏桑一个丫头,也得为自己的小儿子考虑考虑。
只是……要怎么做呢?
夏祖谦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像一棵老树,种在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