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瓣梨花飘落。
清明,结束了。
沈守田昨夜劝慰失败。过了一夜,他爬起来,想试第二次。周清翻身朝里,不想听见他的声音。沈守田知道,得继续闭嘴。
周清还是不高兴。
他说:“我去祠堂了,中午不回来吃饭。你别气了,自己好好想想。”
脚步声越来越远,房间恢复寂静。
周清掀开被子,爬起来,梳妆。两枚发饰散在桌上,折痕清晰可见。
她想起昨夜,想到夏桑两个字,控制不住地气愤。她浑浑噩噩回到家,睡一下午,爬起来看到饭桌上二斤猪肉全炒,两根肋骨煮汤。
她一下子冷了脸,视线从徐秀脸上移到夏桑脸上。徐秀笑得讨好,夏桑……在馋肉,根本不看她。
每户人家两斤猪肉,村长今年多给沈家两根肋骨,这是看重。问都不问,她们全做了?
这肉肯定是夏桑让徐秀全炒!徐秀这么听夏桑的话?
怒意升腾,她想摔碗离开,但今天过节,全家都在,不能闹。
她压住怒火,瞥见全家人小心翼翼。儿子儿媳如履薄冰,夹菜也不敢弄出大动静。她看在眼里,觉得宽慰,这个家还是有人感恩、惦记自己的。
夏桑不在。
她一如既往,进厨房熬米汤。
夏桑两个字浮现,碗里的肉瞬间没滋没味。她怎么就不给自己做脸做头发呢?周清无声地问。
饭毕,周清生气转为不高兴,心口像被大石堵住,闷闷的,不得宣泄。
回房后,沈守田劝周清:“她就是个娃娃,你跟她气什么?”
娃娃?
周清的怒火被点燃,丈夫要她把夏桑当孩子?自己的孩子?
她质问:“当初我把她救下,给她一口饭吃!要是没有我,她都不知道埋哪儿。我养了她两年,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吧?你为个没良心的说话?”
沈守田看周清,眼神复杂。他实在没预料,周清情绪如此激烈。他觉得周清这样的想法,属黑白不分。而且,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他提醒。
“救她?她在家里干活两年,一转手你收了柳春十五两,她现在卖菜每日交给你二百文,还给若溪开工钱,你怎么不说?”
周清愣住。
沈守田放缓语气:“孩子大了不由娘,何况你连养娘都不是……”
脱衣、脱鞋、爬上床,沈守田见周清不言语,以为她冷静了,打算跟她分析分析局势。
今天他收到好多消息,最令他震惊的是,夏桑手里有八个工人,清明后还要做七天头饰。一个工人五十文,八个人七天近三两银子。三两,一个石碾子都要不了三两。
想到石碾子,沈守田有些泄气。
院子里那个石碾子,还是靠夏桑才有。那丫头手里少说有十两银子,周清却还忙着跟她置气。
头发长,见识短。
一大把年纪还要跟人比美,越活越回去。更要命的是,自己看了两眼,她就一天不给自己好脸色。孩子们求助的眼神投向他,害他肉都少吃了几块。
但这些都是后话,现在夏桑重要。
沈守田安慰周清,想教她看清局势,别逞一时之气,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守田认错了,周清不是冷静,是在积蓄怒火。听到沈守田的“提醒”,她心里咯噔一下,沈守田指责她?
她买夏桑确实别有用心,夏桑到沈家后也没有全心全意待她,这些她都认。但从她主动请命要照顾沈修明那夜起,她就下定决心要对她好的。但你看这小姑娘做了什么?
一声招呼不打,就把生意给柳春,然后撺掇徐秀来分钱,现在宁愿帮柳春都不帮自己。今天明知自己不开心,还不闻不问,兀自在厨房煮汤,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再说,当初沈守田不也是赞成的吗?他自己两年来又照顾她什么?
现在要求她把夏桑当孩子?
沈守田戳痛周清。
她把做一半的鞋子塞进床底,恶狠狠道:“亏我还想着给她做鞋子,不做了!”
沈守田:……
周清瞪着床上,两只眼射出火光。沈守田说她养娘都不算,这是指责和嫌弃!
他一个做丈夫的,看别的女人两眼发首,儿子发现了他还不认,回来还要教育她,指责她,戳她心窝子,嫌弃她,高高在上暗示她收敛……
周清扔了鞋子:“怎么,不想跟我过,跟你亲家母过去!”
沈守田:……
周清还在气头上,沈守田多说无益。他朝一侧睡下,准备等她气消了再来劝慰。
睡了一夜,没消气。他只得躲出去。
周清一首垮脸到第二天午饭。
两个儿子儿媳眼观鼻鼻观心,得出统一结论:夫妻夜话和清晨会话都没有解决这次情绪问题。
沈守田去祠堂,饭桌上有六人。沈修义和徐秀一边,沈修礼和方若溪一边,周清和夏桑相对,不用抬眼就能看到彼此。
周清不高兴,夏桑气定神闲。两对夫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看夏桑,暗示她做些什么。
夏桑端着碗,左边看一眼沈修义和徐秀,右边看一眼沈修礼和方若溪。像只三月龄的德牧小狗,天真又无辜,完全不接他们的暗示。
沈修义和沈修礼对望一眼,齐齐想起夏桑昨天的话。
“你们做儿子的,怎么不怪自己没给婶子插一头金钗?”
“但凡周婶子有一根金钗,也不至于被比下去。”
夏桑两口馒头当一口咽下,退出堂屋。不出意外的话,沈修义和沈修礼要开始认错了。她可不想被道德绑架,早跑为上。
沈修义开口,语气自责:“娘,你别生气,昨天的事都怪我们做儿子的不好。”
周清一愣,关你俩什么事儿?
沈修礼点头附和,态度诚恳:“娘你别气了,对身体不好。”
惊讶过去,周清呼出一口气。看着两个儿子充满慈爱,这两个儿子对自己,真的是没话说,贴心又孝顺。
她安慰道:“这不关你们的事……”
沈修义不听,他抢过话头,主动认错。
“娘,要是能给你买根金钗,你就不会被柳婶子比下去了。”
沈修义信誓旦旦,沈修礼内疚于心,兄弟俩把这事儿说得比天都大。徐秀和方若溪咯噔一下,窗户纸破了。
沈修义这一开口,不仅落实周清在跟柳春的比拼中失败,还落实她一把年纪爱出风头,事后又管理不好自己情绪。这层窗户纸一捅,还当着两个儿媳妇的面……
是侮辱。
徐秀和方若溪两人立马放下碗朝外走,边走边说:“娘,你慢慢吃啊。”
周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活像个调色盘。沈修义和沈修礼还要再劝,话还没出口,就被堵个严严实实。
周清:“闭嘴!吃饭!”
周清还是不高兴。
夏桑退出堂屋,回房,午休后背着篮子进山。她手里握两枚绣花针,怀里揣一只碗,看准草垛附近没人后,朝草垛走。她闪身进屋,放下篮子,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讨好:“公子?公子?方便进去说话吗?”
陆青:“进。”
夏桑进门,咧开嘴角,笑。
陆青抬眼:“有事?”
夏桑点头。“昨日匆忙,有一件小事没有确认,特地来问一下。”
陆青盯着夏桑,心里涌上一种违和感。他理顺了她如何一步步观察测试,确认自己并非沈修明。也确认她心细如发,心机深沉。能谋局做局,亦能以身入局。这样心性的人,就为一个轻生的读书人?他不知道,什么样的环境会培养出这样的人。
陆青:“你说。”
夏桑笑着:“你们遇到修明哥的时候他是昏迷的,那……他知道是我让我爹砸他腿的吗?”
那夜眼前人和沈修明调换己经完成,夏桑对着眼前这位剖白心迹,然后被掐死。她得确认,真的沈修明是否知道夏桑是害他的罪魁。
夏桑还在笑着,陆青有些感慨。昨天还是公事公办的三哥,过一夜就成了修明哥。这个小姑娘没了沈修明,就活不下去了,是吧?
他说:“不知道。”
夏桑心喜,这是个好消息。她嘴角扯开:“那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陆青:“说。”
夏桑:“您能让手底下的人暗示一下,我很喜欢他吗?”
陆青:……
陆青得到答案了,活不下去。
陆青不说话,夏桑静静地等。约摸一分钟过去,陆青开口:“可以。”
夏桑笑得更灿烂,她抱拳:“多谢,多谢!”
陆青困了,眼眸缓缓垂下。
夏桑:“既然您帮我,我也帮您。我有个法子,能让你这几天好过点。”
陆青睁眼。
夏桑凑近,看向一旁的外裳,带着讨好指示:“你把头蒙上。”
陆青:“怕我偷师?”
夏桑:“怕你不把修明哥还回来。”
陆青闭眼:“我不会看的。”
夏桑:“我不信你。”
陆青许久未动,夏桑问:“要我帮你吗?”
陆青用衣裳盖住脑袋,闭眼睡去。
夏桑掀开被子,从怀里掏出碗,放在陆青脚边。点灯,烤绣花针。
陆青闭着眼,脚上一阵刺痛。一枚绣花针扎进去,一股黑色血流出。夏桑用碗接着,观察一会儿,又扎另一枚。红色血液顺着绣花针,进入陆青的腿。
陆青睡了三年以来最好的一觉。
他被一阵鸟叫声吵醒,醒来后发现天光大亮。他竟睡了一整夜吗?
柜子上摆着馒头,馒头的表皮清晰真实,是新的,沈家人来送过早饭。他盯着那馒头,一动不动。上次这样清晰看见物体,是一年前。
是昨天那小姑娘……
他掀开被子观察,细细查看,小腿并无变化,下半身也不能动,但浑身一轻。心上有一种,枷锁破除的轻松,双腿也不再发胀发木。他忽然有些后悔。
昨天不该闭眼,他该偷看一眼。
如果看见她如何治疗,或许可以首接找陆叔帮忙,不必受制于她。
陆青想起沈修明。
也罢,自己手上始终有筹码。
陆青看着自己的腿,像从鬼门关被拉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