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桑撑伞,走在长街上。她步伐很慢,像游山玩水。方向却很明确,望芳草巷而去。
沈修礼跟着,离她一个伞面的距离。
他新奇地转动脑袋,都是以前没看过的景儿。比甜水巷更好看的屋子、店铺、小摊……
夏桑要给他遮凉,他拒绝了。大老爷们儿打个伞,娘们叽叽的。
于是夏桑不再勉强。晒死他算活该。
夏桑在前,沈修礼在后。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两人一路拐进芳草巷。
夏桑目不斜视朝钟家走。
沈修礼没有跟上。
他被芳草巷各家门口的竹编吸引了。
光滑,齐整,透亮,均匀,都是竹子都是手,别人怎么就编得这么好?
他挨家看去,越看越爱。
夏桑指着最后一道门说:“二哥你慢慢看,我在那家人家等你。”
沈修礼点头。
夏桑继续前行,收伞,进门。
钟英一身竹屑,又在破蔑。
钟英问:“今日不像会下雨,你带伞做什么?”
夏桑:“晒。”
钟英怀疑自己听错,追问:“晒什么?”
夏桑:“太阳晒我。”
钟英听懂了,不知道说什么。一个小姑娘,还怕晒?不对,是一个农家小姑娘,怕什么晒?
小姑娘,都爱美。估计是怕晒黑。
他看看夏桑,又看看那伞,开口。
“一般。”
夏桑:……
“是那小姑娘来了吗?请屋里说话!”
里屋传来一道声音,中气十足,带些许沙哑深沉。钟英伸手,请夏桑往里走。
夏桑拎着伞,跟着他穿过回廊,走进一处院子。
院子西西方方,墙边靠许多竹子。竹子或青或黄,俨然是个作坊。院子中间有棵松树,松树下一张石桌,桌上摆一副茶盘茶具。有些眼熟。
夏桑认出来,正是昨天钟英端出来那副。
地面放着七八个单拐,排列整齐。一个约摸五十多岁的老者,正招呼夏桑过去。
钟英介绍:“我父亲,钟达。”
夏桑站定,抱拳,行礼。“钟伯伯好。”
钟达点头,示意夏桑坐下喝茶。
夏桑坐下,钟达问:“今日又没下雨,带伞做什么?”
这熟悉的问话……
夏桑下意识看向钟英。父子俩七分相似,剩下三分在气质不同。父亲板正,儿子灵活。
现在从别人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话,问话的还是自己老父亲。钟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尴尬,但他不打算接话。
夏桑看出来这父子俩似有不合。
她答:“因为晒。”
钟达:“什么晒?”
夏桑:“太阳。”
钟达看了一眼天,理解了。又看了一眼伞,评价。
“一般。”
夏桑:……
这话怎么接?
接着聊打自己脸,不接着聊又怕老爷子不高兴。夏桑客气道:“路边买的,钟伯伯是行家,自然比不了。”
钟达听了高兴,问:“多少钱?”
夏桑:“八十文。”
钟达点头。“倒也……合适。”
……
夏桑再度无语,这话题不想接。这父子俩都一样,询问,评价,当面把评价甩你脸上。
技术型人才的通病。
她转移目光,看向双拐。“我看钟伯伯做了很多样品,得有……七八种吧?”
自己的作品被关注,钟达很是高兴。
这小姑娘年纪轻轻,一转一念却不慌张,不谄媚,也不拒绝。遇上不喜欢的,随手转开。只关注自己所需,正是那心性坚定之人。
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
钟达看在眼里,心里对夏桑不住点头。
钟达看着双拐,依次扫过。
“小姑娘你想的图样甚好,我一时技痒就多做了几种。你来看看,哪个好?”
夏桑放下伞,起身,挨个试,边试边点评。
“这个好,接口光滑稳固不易坏。”
“这个也好,适合高的人。”
“这个轻巧,适合力弱之人。这个短,可以给孩子……”
话里话外,就是老爷子手艺很好,做出来的都有用,她很满意。
钟达眯着眼,瞥一眼自家儿子。他捡到的这个合作对象,有眼光,会欣赏,透着一股子机灵,最重要的是,会售卖。有她打入明德堂,就有个好开端了。
夏桑在老爷子的注视下,选了一副大的,一副小的。大的给大人,小的给孩子。
沈修礼一路走到钟家,发现钟家门前竹编,比别家要厚实。他站着欣赏了一会儿,发现没人出来。他上前,站门口处伸头朝里看,没人。
正疑惑,夏桑抱着双拐和伞从屋内走出来了,身后跟着钟英。他快走两步接过双拐,一眼看去,光滑轻巧,手艺没得说。
沈修礼接过双拐,夏桑介绍这是她二哥。两人见礼,然后告别。
钟英一路送两人出门,在门口处提醒:“最好往这边走。”
钟英指了指巷子另一头,夏桑瞬间明白,这是要避开前面几家。
她点头,拽着沈修礼,左拐右拐朝明德堂来。
两副双拐用竹子制成,沈修礼抱在怀里并不沉重。他欣赏着钟老爷子的手艺,好奇地问:“这个多少钱?”
夏桑:“打算卖一百。”
沈修礼:“打算?”
夏桑解释:“现在还没有人买。”
沈修礼不理解,什么叫还没有人买,夏桑不是人吗?
夏桑:“这个没有花钱。”
沈修礼:“没有花钱?”
夏桑拦住沈修礼,明德堂就在十米开外。
两人移到路边阴凉处,夏桑收起伞,把伞递给沈修礼。她抱着小的双拐,叮嘱沈修礼。
“二哥,一会儿你看着就行,别说话。”
沈修礼迷茫。
在沈修礼不解的目光中,夏桑顶着太阳,抱着双拐,首首朝明德堂而去。到门口也不停留,闷头就要往里进。明德堂伙计迎上来,以为两人是要看病,连忙张开双手制止。
“二位止步。店里地方小,这个……要先放在外面,会有人专门照看。”
伙计以为双拐是两人的农具。
夏桑止住步子,脸上透出十二分的真挚和些许紧张。“小哥好,我找陆大夫,给他送东西,他在吗?”
伙计退后半步,认真打量,像宴会门口的服务生在查请柬。查了一圈,查无此人。他犹豫着开口:“陆大夫?你们是……”
“去年冬天,沈家村抬来一人,腿受伤了,脸也是。”夏桑比划着,指着左脸,“大概在这个位置。”
伙计眼神一亮。“哦!我记起来了,是那个秀才!”
夏桑陪笑。“正是。我和二哥今天想找陆大夫问问我三哥的情况……”
伙计皱眉,面带遗憾。“可是今天陆大夫不在……你们……”
‘可能要白来’没出口,夏桑上前一步,率先请求:“那能让我们见见掌柜吗?我三哥他轻生……我们实在不知该怎么办,见见掌柜,给个方子也好,求您了……”
伙计有些为难。
贸然打扰掌柜不好,但病人轻生,这……
夏桑:“我们会付钱的。”
病情加金钱,等于在药店畅通无阻。伙计让两人在门口等一会儿,他去通报掌柜。
不一会儿后堂走出一个男人,西十五岁上下,一身常服,不华贵但也不便宜。比起夏桑这身,那是绰绰有余。
正是明德堂掌柜,吴佑。
吴掌柜看着夏桑和她手里的双拐,愣了一下,以为是要给陆方什么特制的礼物。他引着兄妹俩进店,又找了空位双方坐下。
吴佑打量完沈修礼,又打量夏桑。
“小姑娘,你们这是……”
夏桑:“我三哥是沈修明,去年在您这儿治过伤。这个叫双拐,可以帮有腿疾的病人保持稳定,方便行走。我想对我三哥有用,那可能对别人也有用,所以特意制这两副,请您不要嫌弃。”
夏桑把双拐递过去,吴佑收下。
他好奇打量双拐,这一大早开门就有病人家属送礼,倒是一件好事。
见吴佑收下,夏桑拿出十二分的担忧问:“吴掌柜,我三哥伤了腿,脸也伤了,可还有治愈的可能?”
先前伙计通报,一说那个毁了容的秀才,吴佑就都想起来。
听夏桑问治愈,他边回想边回答。
“你三哥送来那日我也在,看着可怖,其实不算重伤。好药慢慢将养就行,只是脸上的伤麻烦些。陆大夫是国手,也擅长祛疤,只是当时价格高昂,你家也无能为力。如今……”
吴佑欲言又止,在等夏桑的话头。要是家属没钱,也没必要戳人伤心事。
不算重伤?草垛里的沈修明,下半身不能动,那可是又重又伤。
夏桑接过话头。
“我三哥他……不见人,不说话,有轻生之意。上次说要二百两才能治,现在家里攒了一些钱,掌柜可有什么法子?”
吴佑愣了一下,他觉得沈修明轻生,这也太脆弱了,但他理解。一个前途无量的秀才被划花了脸,确实容易想不开。但家属说了,有钱。
吴佑:“这事儿我不好说,但陆大夫肯定有办法。陆大夫逢五坐堂,你们到时把人带来,看过之后,对症下药才好。”
夏桑道谢,说等劝动沈修明就带他过来,然后拉着沈修礼告辞。
两人出了明德堂,往停车处走。她没有看错,当初沈修明掐自己,下半身完全使不上劲儿,不然自己当场就得死。
夏桑说:“二哥。接下来去绣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