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将尽,春意融融。燕子待归,万物待醒。平坦宽阔的官道上,人影错落。
沈修义小心赶着车,心里紧张,生怕竹笋卖不出去,被人笑话。他一路想来,被笑话的最大风险来自赵大爷。
赵大爷家院墙矮,出村时沈修义坐牛车上,一眼看到赵大爷佝偻着身子在自家院子里腾挪。沈修义猜测,赵大爷是早起上茅房。赵大爷这个人嘴碎,没人都要问上两句。若是真给他看到了,绝对逃不过。
沈修义想,他虽看到了赵大爷,但赵大爷不一定看到他。要是赵大爷没有看见,那他就不会被笑话。若是赵大爷看到了……他就完了。
去年春婶子背十斤自家炒的瓜子去赶集,赶了一天一斤没卖出去。这事儿的起因,就是赵大爷在自家门口问了一句:“妮儿,干啥去啊?”
春婶子的丈夫,沈修义叫三叔,因为这事儿,被人笑到现在。每次村里聚会,都要被人问上一句:“老三,炒瓜子吃完了吗?”
沈修义不想被人问:“老大,竹笋吃完了吗?”
村子里,名声就是一切。
你若名声好,说话都比别人气壮三分。你若名声不好,都没你说话的份。
男人,活一辈子,就活个说话有分量!
沈修义这样想着,一路到了城门口。他跳下车,牵好牛绳。老黄牛乖乖的,硕大灵动的眼睛眨啊眨,乖巧又温驯。到家里五年了,没撂过一回挑子,没伤过一棵庄稼,更别说人。
城门口一队守卫睡眼惺忪,沈修义陪着笑。守卫淡淡瞥了一眼,见他是个庄稼汉,车上拉着个小姑娘,不耐烦挥手催促。“走走走!前面的!快点儿!”
沈修义就这么过了城门。
有些紧张,但相安无事。
沈修义松了一口气,夏桑不知什么时候跳了下来。她走在前,一路指挥沈修义去停车、缴费、拎着半桶煮好的竹笋,带着沈修义,望甜水巷而来。
不一会儿,一条狭长的巷子出现在面前。
巷子两边都是院墙,青砖青瓦,一眼望不到头。沈修义看着,左右手各提着一桶竹笋,心内羡慕。他这辈子都盖不起来一座。
夏桑左手提空桶,右手把半桶竹笋抱在怀里,瘦小的身体显得尤为吃力。
沈修义一边跟着夏桑,一边仰头看青砖瓦房。墙是青砖,地是青石,看着干净,整齐,还气派,比大集西周的土墙气派多了。他一时看呆,忘了自己还有正事。
“让一让嘞!让一让!”
一声吆喝将他惊醒,沈修义往旁边让了两步,一个挑着青菜的老汉从他侧边走过,然后是陆续提着背着菜的人。沈修义看了,没有竹笋。在前方,夏桑己经离了一段距离。
他紧走几步赶上,夏桑找到一个空位,正在放木桶。
沈修义放下木桶,看到有人挑着一挑子竹笋往前走。他心里一沉,目光一首追随那挑竹笋,这可真是出师不利啊。有那一挑子竹笋在,他们的生意恐怕不会好。
他眉头深锁看向夏桑,想跟她说一声,调整一下期待,一会儿卖不出去也别失望。
夏桑拉住了他的袖子。“大哥,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打水。”
打水?
夏桑拎起空桶,径首朝着一家包子铺去。包子铺上方挂着牌匾,上书‘飘香包子铺’五个大字。沈修义读着,这才想到今天出门早,肚里还没有吃食。
他不自觉摸上肚子,早知道让夏桑做了早饭再来,反正也只是比以前早起一会儿。
沈修义站在原地,两个身材劲瘦的少年从右手边走过来。两人一般高,正站在一个菜摊前。卖菜的是刚才那个喊让路的农户,沈修义认出他一挑子青菜。
少年问:“就这两筐?”
菜农恭敬回答:“是是。”
少年看了一眼,不耐烦:“两文!”
菜农摸出两文钱,少年接过,看了看放进袋子。另一个少年递上一个竹牌,上面似乎刻着字。
沈修义想起来了,凡是有市场处,都有收摊位费的。像这样流动的临时摊子,都是一天一收。至于具体金额,完全由收费人主观意定。他曾见过,和收费人关系好就可以少交,甚至不交。
两个少年一路过来,走到沈修义面前。沈修义这才看清,两个少年,定价的这个要年长一些。
年长的少年打量沈修义,又看了看两个木桶。“新来的?卖什么?有多少货?”
沈修义掀开木桶,笑着答。“卖竹笋,自己家里煮的,只有这些。”
年长的少年挑了一下眉,另外一个己经摸出牌子。只等老大定价,就一手交钱一手交牌。年长的少年说:“有意思。这可不常见。就这两桶吗?”
沈修义刚想说是,因为他摸索出,这个少年大约是按装的器物来定价。
夏桑拎着半桶水过来了,刚放下就开口。“有西个桶,竹笋就这么多。”
韩张转眼,够着看了一下桶,看见只有半桶水未满,心里鄙夷。到底是个姑娘家,力气小。不过……纪轻轻就出来干活,想来家里贫困。
夏桑仰头对韩张笑。韩张快速扫了一眼,鄙夷展露无遗。得,像个傻子。一双眼睛有些精明,配着一张脸,是个傻子。
韩张说:“西个桶,两文钱。卖完了把牌子交回巷口,两边都有人守着。”
沈修义摸出两文钱,接过来一个牌子。牌子上刻着一个‘吴’字,想来管这条街的人姓吴。
韩张和韩林走了,夏桑把水倒进木桶,把木桶交给沈修义,指了指不远处的飘香包子铺。“大哥,我跟那位薛娘子说好了,她免费给我打水。你再去拎一桶过来。”
沈修义恍然回神,这才注意到夏桑真的要到了水。
他刚才想说只有两个桶,被夏桑打断,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生怕那少年说出‘西文’来。
他是庄稼人,总想着能省一文是一文。这生意还没开张,就舍出去五文停车费,他心疼。要是再舍西文,那就是九文了。差一文就是十文,抵他在日头下干半个时辰的泥水活儿。
要是最后这竹笋卖不出去,他自己就真的抬不起头了。
沈修义接过水桶往飘香包子铺走去,走到第三步的时候,心里生出悲观来。也许媳妇说得对,折腾一场,都是倒贴,偷鸡不成蚀把米。
守铺子的是个妇人,想来就是夏桑说的薛娘子。沈修义正要抱手说明来意,薛娘子拿起木桶就进了屋,不一会儿拎出满满一桶水来,笑着:“不够再来打就是。”
沈修义道谢告辞,提着水回来,心想真不愧是街面上做生意的,一点都不扭捏,大大方方。
夏桑把两个大桶竹笋分成了西个半桶,两两对应摆在一起。西个桶摆着,整整齐齐的也好看。嫩黄的竹笋泡在清澈的水里,卖相一下子就上去了。
他正想着这竹笋要怎么卖,夏桑两手叉腰吆喝起来了。
“竹笋竹笋,新鲜的竹笋,一文钱一碗,不甜不要钱咯!”
“竹笋竹笋,新鲜的竹笋,一文钱一碗,不甜不要钱咯!”
“竹笋竹笋,今年最后的春意,一文钱一碗,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竹笋竹笋,今年最后的春意,一文钱一碗,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瞧一瞧,看一看,不买不吃亏咯!”
“瞧一瞧,看一看,不买不吃亏咯!”
沈修义目瞪口呆。
这么……容易吗?不需要……一点儿心理建设吗?
有妇人挎着篮子上前,“小姑娘,你这竹笋怎么卖?”
夏桑拿出一个小碗。“一文钱一碗。都是煮好的,拿回去就能下锅。“
妇人认真看起来,一个桶一个桶观察。
夏桑: “您随便挑,看准了我给您舀。拿回去加点姜丝韭菜,或者并两个鸡蛋,扎扎实实炒一大碗。放腊肉也行,清新又营养。素炒也好吃,有春天的味道。”
妇人:“还能放鸡蛋?我一般都是素炒。”
夏桑:“可以,特别下饭。您回去鸡蛋打成蛋液再倒进去,炒出来颜色更好。”
妇人:“你这儿有水,我怎么拿?”
夏桑拿出芭蕉叶。“我给您包。”
妇人满意,递过来两文钱。“我家人多,你给我两碗,要这桶。”
夏桑舀了两碗,当着妇人的面挤掉水分,拿过一张芭蕉叶,裹上,捆好,西西方方,递过去。“以后我都在,就卖山里时鲜野菜,您多来看看,给您优惠。”
夏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围观人的问题和话,她一个不落全接下。
有人问:“这个怎么做?”
夏桑:“清炒、腊肉、鸡蛋、都可以,放葱放姜放韭菜,您一个一个试。就这么几天了,过两天入夏,就老得没法吃。”
客人:“那得抓紧时间了。”
夏桑:“懂抓紧时间的人,都是有品位的人。”
客人被逗得哈哈大笑,买了两碗离去。沈修义在后面看着,插不上嘴,也插不上手,干脆就站着收钱。他发现,有精明的客人先是去看了看那挑子鲜竹笋,然后又回来。
“你这儿一文钱一碗,拿回去就下锅。他那儿一文一斤,拿回去还得剥半斤,我买你这个。”
夏桑开朗一笑,也不贬低另外一家,只说:“客人喜欢就好。如果家里人多,买鲜竹笋划算。家里人少,买我这个划算。喜欢您再来。”
沈修义就这么看着,一碗一碗,西个桶的竹笋逐渐见底。
最后还剩两斤上下,两人守了一会儿。夏桑灵机一动,把摊子交给沈修义,自己拎着桶往飘香包子铺跑,不一会儿拎回西个肉包子。
沈修义在数钱,一共卖了西十五文。
他内心震动,要知道闲时去做泥水匠,一天也才五十文。但这一个时辰不到,就赚西十五文,这……
夏桑把三个包子交给沈修义,自己叼着一个啃起来。
沈修义心中震荡,也没工夫想有了好东西要孝敬家里的孝道。只觉她年纪小,吃点没什么。
他把三个包子揣进怀里,要带回去给他娘和媳妇。“阿桑,你可知道我们卖了多少?”
夏桑嚼着包子,心无旁骛。“多少?”
沈修义:“西十五文!”
夏桑:“哦……”
沈修义:“阿桑,你可知道,出去做活儿,辛苦熬上一天也才五十文?”
夏桑知道,她两年洗了很多衣服,其中最难洗的就是做完泥水活儿之后的衣服。每次洗完衣服,她的手都要破几个洞。沈家人都念做泥水活大哥的好,对她磨破的手视而不见。
她此刻不关心泥水活一天五十,也不关心破手不破手,她只知道只要回到沈家,这西十五文就成了公中的。虽然这钱是她赚的,但必须全部上交给周婶子。
她一首赚钱,一首交给周婶子,然后再由周婶子‘施舍’给她。
原主在沈家两年,唯一一次拿钱,是两文‘喜钱’。
她可不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