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婶子催着沈修礼往家赶。
“老二,快点儿!娘要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修明。两个大师的说法都一模一样,这肯定是天意!老天要我们全家整整齐齐在一起!”
周婶子急切又亢奋,像在绝望里抓住一束光。
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沈修明,所有的菩萨都说了,一家人要整整齐齐在一起,谁都不能离开。
这个一心操心自己儿子的母亲,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沈修明放弃轻生的念头。
沈修礼被催得紧张,他抽打着老牛。牛车晃动起来,两旁的树木和村庄快速向后退去。他不太赞同他娘求神拜佛,每次都要花上百文不说,还把人弄得神经兮兮。
“娘!老三只是不说话,也许等他的腿好了,就都好了呢。”沈修礼皱眉开口。
这样的话他曾说过一次,换来他娘砰砰两拳和恨铁不成钢,就像现在这样。周婶子从后面一掌拍向沈修礼的后背,斥责道:“你个兔崽子,你懂什么!”
周婶子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把老道说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全家,也告诉了沈修明。沈修明听完,再度闭起了眼。不久后他开口了。
他说:“我想搬去草垛,一个人住。”
“不行!”第一个反对的是大哥,语气急切:“草垛那边什么都没有,蛇虫鼠蚁又多,你过去不是送死吗?”
沈叔抬起头,瞪着大哥。苏先生说明德堂陆大夫特意叮嘱过,沈修明有轻生念头,要多盯着,少提死。
大哥自觉说错话,他自责地低下头,急忙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哥不会说话,你别介意。你也别想着会拖累家里,大哥有力气,养得起你。”
沈叔也摇头。“不行。草垛年久失修,眼看就要进入雨季,会漏雨。”
周婶子手足无措,有些慌乱,不知是不是自己刚才说的话,让他想要离开家。她嗫嚅着开口。“修明……咱一家人把日子过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沈修明闭起眼睛,不再开口。
第二日一早,在屋里做绣活的方若溪出来上茅房,发现沈修明披散头发,爬到了门口。
方若溪被吓到尖叫。
夏桑从厨房跑出来,沈修明还在爬。他脸上的疤露出来,十字交叉,形容可怖。他的指尖都是泥,眼睛充血,额头青筋凸起,像鬼。他的眼睛盯着门口,不看任何人。
夏桑抓紧厨房门框,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是她,把他害成了这样。
她冲过去,想要扶起沈修明,却被他推开。她跌坐在地,眼泪止不住流出,最后歇斯底里道:“我帮你!我帮你!你等我,我帮你!”
她头也不回冲向田野,找回沈家人,苦苦哀求沈家人把沈修明送到草垛。
全家人看到沈修明的样子,终于意识到阻拦不了。
于是,全家人把沈修明送到草垛,又把房间里的一切搬了过来。包括床,被子、衣服……安置好一切,又排了人手。晚上男人们与他同住一屋,轮流守夜。
夏桑看向草垛,沈修明陷在黑暗里,阴森森的,像一座坟墓。她陪着沈家人把沈修明送进去,就像,在给他送葬。
莫名的恐惧爬上心头,她的心不允许事情就这样下去!
某一夜,沈叔去陪沈修明后,夏桑敲开了周婶子的门。‘啪’就跪下了。
她伏在地上,言辞恳切。“婶子,我求您,让我这辈子照顾修明哥。”
周婶子正忙着纳鞋子,她打开门,看到跪着的夏桑,一下子就都明白了。
夏桑对沈修明的心意她一首看在眼里,她从未挑破,也不允许。以前沈修明前程锦绣高高在上,夏桑断然配不上他,如今……
她搀扶夏桑,言语间包含不忍。“阿桑,婶子不能答应。“
夏桑固执地不肯起身,她只得继续劝:”阿桑,你三哥如今的身体,你跟了他是断送前程。其次,你柳婶子那边怎么办?钱都收了,你让婶子如何交代?”
周婶子叹息一声。“阿桑,你不要让你二哥难做……”
夏桑默默流泪。她不仅没有起来,还再次伏下身子,语气几近哀求。“婶子,我知道。你让我试一次好不好?让我试一次。如果修明哥愿意,我……”
她说不出话来,她无法保证沈修明会答应她,也没有十五两银子退给柳婶子,更说不出死心的话。
她只有不甘心和一腔孤勇,她死也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她孤注一掷,只知这是她今生唯一的光。若错过,此生都无法安宁。
她把头磕在地上,传来闷响。周婶子连忙去拦,生怕她磕坏额头。
周婶子捂着她的额头,终于妥协。“也好,若你真心,那就等下次你叔去值夜。我通知他悄悄与你交换,即使不成,也不会耽误你一生。只是你要记得,别让旁人知道。”
夏桑双眼含泪,觉得今生,值了。
接下来的几天,沈叔看夏桑的眼神明显有些不同,似是感慨,似是感动。其它的,夏桑就看不懂了。
她也不想懂,她只要这次机会。
这一晚终于到了。
沈叔前脚走出院子,周婶子后脚敲开夏桑的门。
夏桑在黑暗里开门,头上绑着沈修明第一次送她的发绳。
最近半月,沈叔每次去值夜,她都要观察周婶子的脸。就在刚才,她看到周婶子让她做好准备。
两人并没有交谈,却都己心照不宣。
夏桑把房门掖上,悄悄走进黑夜。拐角处,一个人停在那儿,是沈叔。
夏桑快步走到沈叔旁边,沈叔的脸隐在夜里。“阿桑,我替沈家,替修明,谢谢你。”
夏桑低头捏着衣角,强调:“我是自愿的。”
沈叔掉头回院子,夏桑推开草垛的门。一盏孤灯,沈修明正在床上看书。灯并不亮,人影晦暗不明。他听见动静,抬眼,发现进来的是夏桑,愣了一下,连忙去拉外裳。
“怎么是你?爹呢?”
沈修明一手拿着书本,一手取外裳,并不方便。夏桑想上前替他整理,手没提起来,就听沈修明道:“不必,我自己可以。”
夏桑停住,低下头。静默了一会儿,估量着沈修明己经盖好自己,她捏着衣摆,鼓足勇气抬起头。
“修明哥,我喜欢你,想照顾你一辈子。”
沈修明彻底愣住,抓外裳的手也停了。
夏桑盯着沈修明的眼睛,不想错过一丝一毫。
两人对视,空气有一瞬停滞。夏桑紧张的看着沈修明,像在等待一场宣判。
沈修明的手动了,伴随一声轻笑。
他用外裳遮住自己,眼神变得柔和,恢复了几分以前君子谦谦的模样,说出的话却让人灰心丧气。
“阿桑,我是一个废人,你不必……”
夏桑截住话头。“修明哥,我愿意的,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不是因为你会念书,不是因为你好看,是因为……是因为你送我的发绳。对,是因为发绳。我要报答你,我愿意报答你的,修明哥……”
她说得急切,又带了哭腔,沈修明皱起眉,似乎是厌倦,又似乎只是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沈修明没有开口,房间里沉默散逸。夏桑静静地等,在等回应,也在等宣判。
沈修明说:“阿桑,我并不喜欢你。”
夏桑看向沈修明,沈修明如高台神佛,水火不侵。夏桑看清了他眼里的怜悯,一切正如陈氏当初所言。她在同时意识到,她被判死刑,今生今世不再欢愉。
沈修明继续开口:“阿桑,你还年幼,不知什么是真正的喜欢。日后你成了亲,与丈夫相处,就会明白。我当初不过是……稍微照顾了你一下,不值得你报答。”
夏桑不信,也不要听。她昂着头质问。“那修明哥和赵小姐,又是真的喜欢吗?”
提及赵家,沈修明眼神瞬间转向灰败,继而又涌出一股浓重墨色来。“我……”
夏桑上前一步质问:“修明哥与赵小姐不是真的喜欢也能成亲,为何……为何我不可以?”
沈修明伸手,掌心向外,制止她下意识的靠近,语气也变得凌厉。他低下头,把自己埋进黑影里,厉声道:“站住!”
夏桑停住,上半身往前倾。她看向沈修明的脸,想证明她并不害怕他毁容,也不害怕他残疾。她想让他看见自己注视他的样子,那是最好的证明。
她强调:“修明哥,我不害怕,我真的不害怕……”
夏桑:“修明哥!你接受我吧,只有你接受我,我这辈子才能心安。”
沈修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收回了手,命令道。
“出去!”
夏桑抖了一下,沈修明向来温和,不会如此冰冷绝情。他既如此,肯定是铁了心拒绝她。报答不行,喜欢也不行,心甘情愿也不行。
她只有最后一个法子了。
她缓缓跪下,脸上爬满泪水。“修明哥,我对不起你。你如今这样,是我叫我爹做的……我己在菩萨面前立誓,要用今生来赎罪。无论你答不答应,我都会……”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