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的月光被门轴挤成一道银线,照在青布短打男人左眉骨的月牙疤上。
李慕白的剑尖仍抵着对方咽喉,却见那人忽然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像刀锋在月光下划出的冷光:“大人不必紧张,我乃东厂督主派来的信使,有要事相告。”
“东厂?”李慕白的瞳孔微缩。
徽宗年间东厂刚立三年,专掌诏狱监察,连他这个七品县令都听过那座黑牢里“夜猫子叫”的传闻。
他握剑的手没松,指节因用力泛白:“既是信使,为何冒用张天佑的声音?”
“张掌柜的山东腔儿化音太明显。”男人抬眼,目光扫过剑尖,“若属下真扮作他,大人怕是连门都不会开。”他从怀中取出的密函封皮还带着体温,朱红印泥是东厂独有的丹砂混金粉,在月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李慕白用剑尖挑开信笺,烛火重新点燃时,他的睫毛在信纸上投下颤动的阴影。
信里只说督主“闻郓城令断案如神”,着他三日后未时到汴京东厂衙门“共商高远山案后续”。
字迹是标准的馆阁体,却在“商”字最后一捺上多了道笔锋——这是他从前替父亲誊抄状子时,老学究总骂的“匠气过甚”。
“高远山案?”他抬眼时,对方正盯着他腰间的鱼符。
那是前日平了梁山余孽后,朝廷新赐的五品通判鱼符。
“此案上月己呈刑部,卷宗里连贼首埋银的地点都标得清楚。”
“大人可知,卷宗送到刑部时,少了半页?”男人突然凑近,李慕白闻到他身上有股极淡的沉水香,不是市井香粉,倒像大内香库的贡香。
“督主说,少的那页记着‘暗桩’二字。”
后堂的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
李慕白的指尖在信笺上轻轻一叩,表面却堆起恭敬的笑:“既蒙督主垂青,李某自当从命。”他余光瞥见对方眉骨的疤痕在跳动——方才还说“不必紧张”,此刻倒先有了破绽。
男人退到门槛外时,月光终于完整地铺在他身上。
青布短打洗得发白,裤脚沾着未干的泥点,是刚从城外赶进来的模样。
“三日后未时,东厂西角门。”他转身时,那枚银鱼佩在腰间晃了晃,珊瑚鱼眼映着月光,像滴凝固的血。
门闩落下的瞬间,李慕白的佩剑“当”地磕在案角。
他抓起信笺对着烛火,丹砂金印在火光照耀下显出极细的纹路——那不是东厂的“督”字印,倒像...千机阁的蝶纹暗记?
“张天佑!”他的嗓音压得极低,窗外竹影晃动处,立刻闪出个佝偻的身影。
驿站掌柜的青布衫还沾着马粪味,显然刚从马厩过来:“大人。”
“去查今夜这人。”李慕白将半块碎银拍在他掌心,“查他从哪来,见了谁,身上的沉水香是哪家香铺的。”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莫让任何人知道。”
张天佑的手指在碎银上两下,突然单膝跪地:“大人信我?”
“你替我送过二十三次密信,每次都把信瓤浸了水再烧。”李慕白弯腰扶他起来,“上个月你媳妇咳血,我给的不是药材,是张能进太医院当杂役的荐书——你该明白,我信的从来不是人,是人心。”
张天佑走后,李慕白摸出怀里的铜哨。
这是苏锦年留给他的,三长两短是报平安,两长一短是有危险。
他捏着铜哨吹了两下,等了盏茶工夫,后窗传来极轻的叩击声——是苏锦年独有的“三短一长”。
月光下,苏锦年的月白裙角还沾着夜露。
她扶着窗沿翻进来时,发间的茉莉簪子掉了一支,滚到李慕白脚边。
“白哥?”她声音发颤,“可是出了什么事?”
“今夜有个自称东厂信使的人。”李慕白捡起茉莉簪子,却见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指节泛白,“他带着你的银鱼佩,说你让他带话。”
苏锦年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猛地抓住李慕白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说什么?”
“该擦干净的,不止李家的冤屈。”李慕白盯着她泛红的眼尾,那是方才分别时他记错了?
还是今夜的月光特别凉?
苏锦年的手松开了。
她后退两步,撞在案角上,茶盏“叮”地响了一声——和她走前说的“别碰倒茶盏”重叠在一起。
“我不认识这个人。”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银鱼佩...今早被我落在醉香楼了。”
李慕白望着她耳后新冒的细汗。
苏锦年说谎时,耳后总会冒细汗,就像去年他查盐商案时,她骗他说“只是路过”。
后堂的更漏“咚”地响了一声。己是丑时三刻。
“你先回去。”李慕白将茉莉簪子插回她发间,指尖触到她后颈的寒毛——她在发抖。
“明日我去醉香楼找那银鱼佩。”
苏锦年走后,李慕白对着烛火坐了整夜。
信笺被他折了又展,展了又折,最后在“东厂”二字上按出个深深的指痕。
窗外的竹影渐渐淡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张天佑的青骢马,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
青骢马的嘶鸣撞碎晨雾时,张天佑的布鞋尖还沾着露水。
他踉跄着冲进后堂,腰间的铜铃被跑得叮当响:“大人!那吴成——”话音未落,他扶着门框剧烈咳嗽,喉头像是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
李慕白正往茶盏里续水,青瓷盏沿的水纹晃了晃。
他放下茶托的动作极慢,指节却在桌下攥成拳:“慢慢说。”
“卑职跟着他到了城南破庙。”张天佑从怀里掏出半块染血的青布,布角绣着褪色的“忠武军”字样,“那厮和个灰衣人碰头,说什么‘李县令要是敢去东厂,咱们就——’”他突然噎住,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卑职凑近了听,灰衣人说‘借东厂的手拔了这根刺’,还说吴成上个月在刑部员外郎家当护院!”
茶盏“咔”地裂开条细纹。
李慕白盯着那半块青布,想起昨夜吴成身上的沉水香——刑部员外郎周明远最爱的正是这种掺了龙涎的贡香。
他后槽牙抵着腮帮,胃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原来从密信到银鱼佩,都是局。
对方算准了他多疑,偏用“东厂”二字引他查,再借查案之名探他行踪。
“大人?”张天佑见他盯着青布发怔,试探着递上另个纸包,“这是在破庙捡的,混着香灰——卑职找了香铺老掌柜,说是大内香库特供的‘星沉’,除了宫里,就周员外郎有份。”
纸包打开时,几缕浅灰粉末簌簌落在案上。
李慕白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突然笑了:“好个借刀杀人。”他抓起案头的《机关城设计图》,图纸边角还留着昨日签到时系统提示的金光残影——那是他前日连签七日才得到的宝贝,本想留着修郓城城墙,此刻倒成了最好的陷阱。
“去驿站牵三匹快马。”他翻出件洗得发白的青衫套在官服外,“戌时三刻,让账房老周在西市喊两嗓子,就说我要带文书连夜去汴京东厂。”
张天佑愣了愣,突然咧嘴笑出白牙:“大人这是要引蛇出洞?”
“蛇要咬人的时候,总得先吐信子。”李慕白将图纸折成巴掌大的方块塞进怀里,目光扫过后窗——那里有片茉莉花瓣被夜露粘在窗棂上,是苏锦年昨夜留下的。
他摸出铜哨吹了两长一短,不过半盏茶,院外传来车轱辘碾过碎石的轻响。
苏锦年掀开车帘时,鬓边的茉莉簪子闪了闪。
她今日穿了身粗布靛蓝裙,袖口沾着灶灰,倒像个寻常厨娘:“白哥要我扮作车把式?”
“委屈苏姑娘了。”李慕白扶她上车,指尖触到她袖中硬邦邦的刀柄——那是他上月送的乌鞘短刀。
两人对视一眼,苏锦年眼尾微微上挑,这是他们约定的“计划开始”暗号。
日头西沉时,郓城县衙后巷响起老周的大嗓门:“李大人带着高远山案的卷宗,戌时三刻准走!”消息像长了翅膀,顺着卖糖葫芦的、挑水的、补锅的嘴飞向西面八方。
而真正的李慕白和苏锦年,此刻正缩在驿站后院的地窖里,头顶的木板盖严丝合缝,只留个铜钱大的透气孔。
“张天佑说这地窖是他爷爷躲金兵挖的。”苏锦年摸了摸潮湿的土墙,突然握住李慕白的手腕,“你掌心在发烫。”
“机关我布了三重。”李慕白盯着透气孔外渐暗的天色,“第一重绊马索在院门口,第二重毒烟在正房梁上,第三重落石在房后枯井——”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若来的是普通刺客,到不了第三重。”
“若是不普通的?”
“那便看谁的局更精。”
戌时三刻的梆子刚响,地窖里的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远处传来瓦砾轻响,接着是极轻的“唰”——那是夜行衣擦过砖墙的声音。
苏锦年的短刀“咔”地弹出半寸,刀刃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第一声惨叫刺破夜幕时,李慕白的指节叩了叩土墙。
是绊马索弹起的声音,他闭着眼都能想象——刺客踩中绳套,脚踝被勒得骨裂,整个人栽进院中的青石缸,水花溅得半墙都是。
第二声是咳嗽,撕心裂肺的咳嗽。
毒烟混着辣椒粉和曼陀罗粉炸开,刺客们捂着口鼻在地上打滚,刀尖撞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
第三声最响,像闷雷滚过。
房后枯井的木板被掀开,三十斤重的磨盘“轰”地砸下,压得人发出类似破风箱的呜咽。
“好手段。”
低沉的笑声突然从院外传来,像砂纸擦过锈铁。
李慕白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声音他太熟了,正是上个月被革职的前郓城巡检高远山!
那日公堂上,这老匹夫被他用私通梁山的证据砸得跪在地上,此刻却像条阴沟里的毒蛇,吐着信子爬了回来。
“李县令果然心思缜密。”高远山的脚步声近了,踩过刺客的血,“不过你以为,杀几个喽啰就能挡我?”
地窖里,苏锦年的短刀完全出鞘,刀刃抵住木板盖。
李慕白按住她的手,摇头。
黑暗中,他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像擂在战鼓上的点兵锤——高远山既然敢现身,必是有备而来。
方才的机关不过是小试牛刀,真正的杀招,怕是还在后头。
“三日后,东厂西角门。”高远山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几分癫狂的笑,“李某,你最好准时赴约——不然你那苏姑娘...”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马蹄狂奔的声音。
等李慕白和苏锦年掀开地窖板时,只剩满地狼藉和半块染血的令牌,令牌上“忠武军”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苏锦年捡起令牌,指尖在“忠”字缺口处——那缺口的形状,和她昨夜丢失的银鱼佩,竟分毫不差。
后巷的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惊起一群寒鸦。
李慕白望着高远山离去的方向,喉间像堵了块冰。
他摸出怀里的《机关城设计图》,图纸边角被冷汗浸得发皱。
这一局,他以为占了先手,却不想对方早把棋子埋到了他脚边。
“白哥。”苏锦年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你看。”
顺着她的指尖望去,院墙上用血写着一行小字:“东厂的门,不是谁都进得去。”血字未干,正顺着砖缝往下淌,像一道蜿蜒的红痕,首没入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