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春晏高热三日未退,靖安王府内药香混着汗湿的被褥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宋明姝用帕子沾着温水擦拭他滚烫的额头,指尖刚触到他发红的耳尖,就听见榻上人含糊不清地呢喃:“阿迟……看看我……”
瓷碗在她手中晃出细响,宋明姝咬着唇将药碗搁在矮几上,望着床榻上时而皱眉,时而呓语的人,眼眶渐渐泛红。
这些日子她守在这里,听他叫过无数次苏迟意的名字,每一声都像根刺扎在心头。
当她第三次将药碗凑近裴春晏唇边时,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药汁顺着嘴角滴落在浸透冷汗的衣襟上。
靖安王妃看着儿子滚烫发红的脸和干裂的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转身叫来心腹丫鬟,声音哽咽道:“去太傅府,就说……就说小王爷快不行了,让苏小姐来见他一面。”
丫鬟面露难色:“王妃,这……若是被苏小姐看出端倪……”
“顾不了那么多了!”靖安王妃声音拔高,又怕惊醒沉睡的儿子,赶紧压低声音,“他若再不肯喝药,怕是真的撑不过去了!”
丫鬟一路小跑来到太傅府门前,气喘吁吁地向守卫道明来意。
守卫听后不敢耽搁,立刻进去通报。
苏迟意得知消息时正在和林渊在太傅府的凉亭中下棋。
手中白子悬在半空迟迟未落,苏迟意指尖微微发颤,那枚棋子“啪嗒”掉在棋盘上,她猛地起身,“你说什么?他……他快不行了?”
林渊见状立刻起身,扶住苏迟意微微摇晃的身子。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中泛起酸涩,却仍是沉声道:“我陪你去。丞相府的马车就在府外候着,快些走还来得及。”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疾驰,苏迟意攥着车帘的指节发白。
林渊默默将披风披在她肩头,望着苏迟意担忧的侧脸,轻声道:“不必太急,小王爷他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苏迟意咬住下唇:“他若是有什么不测,我……”
“这不怪你。”林渊打断她的话,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早己与他说的很清楚,是他自己执意要守在太傅府门外,你怎能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苏迟意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眼眶再次泛红:“若是他……”
“不会的。”林渊看着她,温柔道,“我己派人快马加鞭通知父亲,让他即刻进宫请太医院最有名的太医。有他出手,裴春晏定能转危为安。”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你若累了,便靠一会儿。到了靖安王府,我第一时间再叫醒你。”
苏迟意摇了摇头,垂眸盯着车窗外的街景,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马车颠簸间,林渊悄悄伸手,又在半空顿住,最后只是落在了她身侧的软榻上,以掌虚虚护着她单薄的肩头。
到了靖安王府,苏迟意不等马车停稳便跌跌撞撞冲了出去,踉跄着冲向裴春晏房间,却因为太过着急,绣鞋在门槛处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有力的手从身侧环住她,林渊将她稳稳护住:“当心!”
房间内,宋明姝攥着帕子的指尖泛白,望着苏迟意被林渊搀扶的模样,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盯着床上裴春晏潮红的脸,见他在昏迷中仍下意识往床沿边蹭了蹭,心口传来一阵钝痛,许久才不情不愿地起身:“苏小姐请。”
苏迟意坐在床边,紧紧攥住裴春晏滚烫的手,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裴春晏,你醒醒!你别这样吓我......”她哽咽着,声音里满是自责与担忧,“都是我不好,那晚我若是让你早些回来,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裴春晏在昏迷中呓语不断,眉头紧皱,额头的冷汗不断渗出。
苏迟意颤抖着拿起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泪水却止不住地滴落在他手背上。
就在苏迟意几近崩溃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太医院院正捧着药箱疾步而入。
靖安王妃慌忙起身,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慌乱。
院正枯瘦手指搭上裴春晏腕脉。他屏息凝神,苍老的面孔渐渐舒缓,“脉相虽浮数,却无凶险之象。不过是外感风热,积郁成火,只要按时服药,三日之内必能痊愈。”
苏迟意猛地抬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您说的可是真的?他......他当真无性命之忧?”
“小王爷确无性命之忧,苏小姐多虑了。”院正摸了摸胡须,“只是这药石入喉还需小王爷配合,若是再这样滴水不进,恐难压制体内虚火。”
院正目光扫过床榻上时而呓语的裴春晏,“老臣虽能开方调理,但若小王爷一味抗拒,药效再好也是枉然。”他转头看向靖安王妃,语气中带着几分隐晦的提醒,“王府上下还需多费心思,想些法子让小王爷安心服药才是。”
靖安王妃看向苏迟意,眼眶泛红:“迟意,春晏他这几日昏迷不醒,唯独念着你的名字。若你能劝他喝药......”她上前握住苏迟意的手,“他定会听你的。我这做母亲的,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折磨自己......”说着,两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你就当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救他吧。”
苏迟意望着靖安王妃泛红的眼眶,喉间像被一团棉絮堵住。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床上仍在呓语的裴春晏,终究将到嘴边的质问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裴春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阿迟……别走……”他苍白的嘴唇干裂起皮,无意识地往苏迟意的掌心蹭去。
苏迟意深吸一口气,接过丫鬟递来的药碗,又让林渊帮忙把裴春晏扶起来,然后将药碗凑近他的唇边,柔声说道:“裴春晏,把药喝了,喝了病就好了。”
裴春晏似乎有了些意识,缓缓张开嘴,很听话的将药喝了下去。
看着裴春晏一口一口把药喝完,苏迟意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一旁的宋明姝看着这一幕,心中翻涌着酸涩,她死死攥着帕子,此刻她觉得就连呼吸都是带着刺痛的。
靖安王妃再次拉起苏迟意的手道:“还是迟意有法子,若不是你,春晏不知还要遭多少罪。”
话音刚落,裴春晏突然抓住苏迟意的手腕,他睫毛轻颤,在一片朦胧中看清眼前人,沙哑地呢喃:“阿迟……我错了,原谅我吧!”
宋明姝再看不下去,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待裴春晏沉沉睡去,苏迟意轻轻抽回被他攥住的手,将被褥掖在他肩头。
房内药香与烛火摇曳的光影交织,她转身看向靖安王妃:“王妃为何诓骗于我?”
靖安王妃的指尖微微一颤,转身将窗棂推开半寸,月光顺着雕花窗格流淌进来,在她眼角的细纹里凝成银霜,“诓骗?”她苦笑道,“迟意,一个母亲担心孩子的心,是能用'诓骗'二字轻易形容的吗?”
苏迟意望着靖安王妃的背影,幼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时她在王府玩耍,追着蝴蝶跑,王妃总是笑意盈盈地叮嘱:“慢些跑,当心摔着。”转眼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香甜的桂花糕,哄着她在回廊长凳上歇脚。
“可院正分明说......”
“院正说的不错。”靖安王妃打断她的话,“但你可知,他这高热为何迟迟不退?”
未等苏迟意回答,她红着眼眶继续说道:“自与你和离后,他便日日守在太傅府外,暴雨天淋病了也不肯回府。这些日子,他吃的药比饭食还多,可心里的病,唯有你能治。”
林渊见苏迟意攥着裙角的手指微微发白,忽然上前半步挡在她身前:“王妃可知,是小王爷伤阿意的心在先?”
靖安王妃猛地转身,鬓边珍珠步摇晃出细碎银光。林渊首视她发红的眼眶,字字清晰:“当初他在街头当众欺辱阿意。如今日日守在太傅府外,也不过是在偿还往日亏欠,王妃又怎能将这些都算在阿意头上?”
靖安王妃自知理亏,目光越过林渊,看向他背后的苏迟意。
她张了张嘴,喉头却像被药渣堵住,半响才哑声道:“迟意,我知道是春晏对不住你,可他如今都病成这样......”她眼眶通红,声音发颤,“春晏自幼要强,小时候摔破膝盖都不肯哭,如今却在病中一遍遍求你原谅......”她的声音突然哽住,“迟意,我只是个母亲,我只想让我的孩子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林渊冷笑:“若真心悔过,便该堂堂正正当面致歉。而非借着病势诓骗。阿意己与小王爷和离,便再无照顾他的义务。”
“林公子说的对。”苏迟意跟着开口,“我来,只是念着旧日情谊。往后还请王妃莫要再以这种方式诓骗于我。”
靖安王妃面色尴尬,嘴唇嗫嚅着,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就在这时,床上的裴春晏又不安地呓语起来,“阿迟……别走……”
靖安王妃急忙道:“迟意,他心里是有你的。”
苏迟意深吸一口气,“我很希望他快点好起来,但并没有照顾他的义务,”她俯身将滑落的锦被重新拢在裴春晏肩头,“王妃若是没什么事,我与林公子便先告辞了。往后小王爷的病,还请王妃另请高明。我既己和离,总不好再惹人闲话。”
说完,上前一步拉起林渊的衣袖往门外走去。
林渊顺从地跟上,临走前深深看了眼床榻上呓语的裴春晏,眼底翻涌着冷意。踏出房门的刹那,他压低声音在苏迟意耳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不是他肆意践踏你的真心,又怎会落得这般狼狈?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夜风裹挟着药香扑在脸上,苏迟意脚步微顿,垂眸望着廊下摇晃的兔子灯笼光影,月光将苏迟意的影子拉长,与廊下摇晃的兔子灯笼叠成破碎的光斑。
“你说得对。从前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才守不住那份情意。可明明...明明是他先松开了手。”苏迟意仰起头,夜风吹散鬓边碎发,将她眼底的星光揉碎又点亮。她望着天穹中明明灭灭的寒星,声音带着破茧而出的清亮,“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其实不是我不够好,而是有些人从来不懂珍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