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晨雾未散,太傅府的铜环便被叩响。
门房小跑着来报时,苏迟意正对着铜镜簪花,指尖悬在新打的白玉簪上迟迟未落。
“小姐,靖安王夫妇来了。”紫兰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说是专程为昨日之事赔罪。”
苏迟意手一顿,望着镜中淡扫蛾眉的自己,将白玉簪插入发间,叮嘱道:“紫兰,去煮壶雨前龙井,记得添些茉莉。”
前厅里,靖安王一身玄色常服,手中握着个红绸包裹的檀木匣,眉头紧锁得能夹死苍蝇。
苏迟意刚踏入门槛,靖安王妃急忙起身拉着她的手抹起了眼泪:“迟意受苦了,春晏那混小子不懂事......”
“王妃言重了。”苏迟意轻轻抽回手,目光落在靖安王手中的木匣,“昨日是小女失礼,扰了王府的喜事。”
靖安王将木匣推上前,满脸愧疚道:“这是先帝赐的和田玉镯,春晏犯浑,我们做长辈的替他来赔罪。”
苏迟意目光在木匣上停留一瞬,并未伸手去接,“王爷还是留给新儿媳吧。”苏迟意后退半步,袖中碎花帕子随着动作滑出一角,“和离文书上的朱砂印,比任何玉镯都金贵。”
苏太傅气得银须剧烈抖动,手掌重重拍在檀木桌上,震得桌上的茶盏都跟着轻晃:“王爷这是何意?拿先帝遗物来堵嘴,当我苏家是乞丐不成?”
靖安王慌忙起身作揖:“太傅息怒,春晏他......”
“他?”苏太傅冷笑打断,浑浊的眼眸泛起血丝,“当年我家意儿及笄,他裴春晏三书六聘、十里红妆来求娶,说什么‘此生不负’;如今和离不过三日,就当街羞辱我家意儿是‘残花败柳’!皇家金口玉言,敢情都是喂狗的?”
靖安王妃脸色骤变,刚要开口辩解,苏太傅己从袖中抽出一卷奏折狠狠摔在桌上:“这奏折老夫刚拟好!裴春晏身为皇亲,当街寻衅滋事、辱人名节,此等恶行若不惩戒,皇室威严何在?律法纲常何存?”他猛地站起身,脖颈青筋暴起,“皇上迟迟未赐封号,就说此子心性不定,需多磨炼。如今倒好,我女儿成了他炫耀威风的垫脚石!”
“太傅!”靖安王脸色惨白,“此事确是春晏莽撞,您要如何惩戒,我靖安王府绝无二话!”
苏迟意望着父亲维护自己的模样,忽然想起幼时自己受了委屈,也是这般躲在父亲身后。
她轻步走到父亲面前,声音却如寒玉般清亮:“父亲,昨日女儿既未较真,今日又何必动气?”
靖安王夫妇对视一眼,尴尬地僵在原地。
苏母缓步上前,眼眶泛红却语气坚定:“王爷、王妃,我家意儿自小被捧在掌心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自与小王爷成婚后,便学着操持中馈、周旋人情。”她忽而转身,指尖抚过女儿鬓边的白玉簪,声音发颤,“这些日子,意儿受过的委屈,比这簪子上的细钻还多。”
靖安王妃眼眶含泪,伸手想再拉苏迟意的手,见对方不着痕迹避开,便攥住了自己袖口:“迟意,你和春晏自小一起长大,他总把最喜欢的桂花糕分给你。你们成婚后,知你喜欢糖炒栗子,他便命人寻京城最好的栗子树亲自种下,又花重金从江南请来手艺最精湛的糖炒师傅,只为博你一笑。如今,你能不能看在他也曾真心待你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昨日失言,回去后自己很后悔,茶饭都不曾下咽。春晏那孩子嘴硬,不肯亲自来赔罪,可我们做父母的瞧着他这般模样,实在心疼......”
靖安王妃的话像一柄钝刀,在苏迟意旧伤疤上反复研磨。幼时分食的桂花糕、鸾瑟居后园的栗子树,这些碎片般的记忆被翻出来时,竟还带着些温热的余温。
可更清晰的,是裴春晏在马车上嫌恶地眼神和伤人至极的话语。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裴春晏说的那句“不过是我不要的残花败柳罢了!丞相府的公子眼光倒是独特,专捡别人不要的弃妇!”
十二载的相识相知,换来的却是这般刺骨的凉薄与折辱。
苏迟意睫毛轻颤,目光越过靖安王妃,望向窗外那片朦胧的晨雾,“王妃所提往事,于我而言,确如晨露般短暂而美好。但露珠终会蒸发,留下的只是干涸的痕迹。我与裴春晏之间,亦是如此。”
“真心相待,我曾深信不疑。但真心若能被轻易践踏,那便不再是真心。他裴春晏昨日之言,字字如刀,己将我心中那份情谊切割得支离破碎。”
靖安王妃脸色苍白,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这一刻,她似乎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儿子犯下了多么伤人至极的错误。
苏迟意缓缓转身,看着苏太傅夫妇,眼中满是感激:“父亲,母亲,女儿己非孩童,知晓何为取舍。昨日之事,女儿心中自有计较。和离既成事实,便无需再提过往。女儿只愿往后余生,能自在如风,不再为前尘往事所束缚。”
苏迟意说完这番话后,前厅陷入一片死寂。
靖安王握着木匣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终究默默将匣子收回袖中。
苏太傅望着女儿,眼底泛起欣慰的泪光,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我苏家女儿自当活得洒脱!如今你能看透,为父心中大石也算落了地。”他眼神看向靖安王夫妇,一拱手,声如洪钟,“王爷、王妃请回吧!意儿既己决断,我苏家定当全力支持她。只是小王爷辱我女儿一事,朝廷律法自有公断,老夫这奏折,明日便呈给圣上!靖安王与王妃请回吧!”
靖安王面色如土,握着玉匣的手重重垂下,木匣撞在桌角发出闷响。
靖安王妃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出话,被靖安王扯着衣袖踉跄离去。
待脚步声渐远,苏母上前轻轻揽住苏迟意,苏太傅却突然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打开竟是一包糖炒栗子:“方才让厨房做的,还热乎,快吃吧。”
苏迟意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鼻尖陡然发酸。
苏太傅却背过身去,佯装整理方才被摔在桌上的奏折:“哭什么?往后想吃,为父天天让人做!你且记着——”他顿了顿,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无论何时,我和你母亲都会是你最坚强的后盾,我苏家的女儿,想做什么,便去做!”
窗外晨雾渐散,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将苏迟意鬓边的白玉簪照得莹润生辉。
她拿起一颗糖炒栗子,栗子的温热从指尖渗入心底,甜味混着熟悉的香气漫上舌尖,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被捧在掌心的年岁。